也许大婚前一夜的女人都会经历一个奇妙的夜晚。必然是睡不着的, 兴奋与期待或许因人而异, 迷茫与恐慌却多少都有点。对于张若菡来说,有的却是一种远游终归的安然。她安然,却依旧睡不着, 那一夜她趺坐垫上,默念妙法莲华, 仿佛进入了一个奇特的境界之中。
虽然一夜未睡,但清晨时分无涯来叫她时, 她却比睡着起来后还要清醒。
与无涯同来的还有二婶王氏, 她们是来为她准备沐浴热汤的。张若菡沐浴,换上崭新的红绸亵衣亵裤,听二婶在她耳边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她却始终很淡然。二婶告诉她床笫男女之事是怎么回事, 最后还千万叮嘱她,若丈夫索求无度, 便可金簪戳股、缩阳出阴。无涯在旁边听得面色赤红, 心中腹诽,三娘嫁的又不是男人,分明是女人,又怎么会有那些事?可这话她是打死也说不出来的。
张若菡换上自己亲手绣好的嫁衣,她便坐于镜台前, 开始任由二婶与无涯为她梳妆打扮。这许多年来,脂粉对于张若菡是无用之物,她的面上从不施脂粉, 便足以颜动天下。发式也绝然不是外面那样愈发夸张的式样,很多时候她甚至不盘发,就将一头长及膝窝的黑发披散着,亦或在尾端松松束上缎带。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梳妆,面上施妆倒是不那么耽误时间,她天生丽质,脂粉简单衬一下,就已然足够了,所以这个留到最后。最耽误时间的则是盘发。
新嫁娘,梳头也有一套规矩。家里的女性长辈为新嫁娘梳头,口中要唱歌谣。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唱着唱着,王氏渐渐带上了哭腔,想起别家女孩二八年华便出嫁,三娘却一直耽误到二十八岁才终于出嫁了,心中就酸涩难忍。自古红颜难得良人,乃至薄命早逝遭天妒,三娘多好的女子,自己看着她从小长大,那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却在那些波云诡谲的争斗之中,被残忍伤害,乃至抑郁了很多年。
家里人都疼她,她若是就这样一直病着,再也好不了,也没关系,家里养着她。可,三娘到底还是要嫁人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王氏相信沈绥是她最好的归宿。大嫂走了五年多了,大哥身不由己,也不在近前。自己这个做二婶的,其实就是她的半个娘亲,这孩子命苦,她看着心里就难过。
“二婶,没事的,她是良人,会对我好的。此后,我还会经常回来看看你们。”见王氏泪如雨下,张若菡温声安慰道。
“你这孩子,嫁了人怎么能常回来,莫不是要让夫家心生芥蒂了。”王氏忙道,“是二婶不好,这大喜的日子,你别担心,家里没事的,别总想着回来。在夫家要好好的,你脾气硬,不要总和丈夫犟着,有时顺着点,总有好处。”
“好。”张若菡应着。
一旁正在帮忙整理发饰的无涯心中暗忖:姑爷脾气可好了,谁顺着谁都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到时候三娘想回来便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梳完头便开始盘发,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张若菡的发比一般女子的长又密,此外她发质硬,又直,盘起来很是费劲,王氏与无涯四只手都有些忙不过来。幸亏不多时,大堂姐与二堂姐都回门了,有她们帮忙,总算便捷了许多。两位姐姐一边替三妹盘发,一面赞叹三妹美貌,虽然从小就被自家三妹妹压下,外人只知曲江三娘,却不知大娘与二娘,但她们却并不妒忌三妹,在她们心目中,这个三妹是天上来的仙子,是下凡在他们张家的,自然是不能与仙人比。且,三妹多好的女子,相处过才知道,这种人,让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不多时,老人家也来了。太夫人卢氏杵着拐杖,一进来就唤:
“莲婢,我的莲婢啊~~”
“祖母!”张若菡忙下意识要起身去扶老夫人,忘记了自己不能动,结果头发被扯了一下。
无涯忙放下手中的活,去扶老人家。卢氏蹒跚上前,握住张若菡的手,老泪纵横:
“莲婢,我的菡儿,祖母天天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可你真的要嫁人了,祖母却舍不得了啊……”
张若菡的眼中终于浮现泪光,她自幼与祖母最亲,看着祖母哭,她也忍不住流泪。
性格开朗的二堂姐忙劝道:
“哎呀祖母,您哭什么呀,三娘这可是选的心上人,嫁得好郎君。咱们三姑爷是通情达理之人,还能不让三娘回来看看老人家?”
大堂姐也道:
“是啊是啊,祖母您就别伤心了,三娘嫁人了,咱们还是一家人。”
张若菡点头,握紧了卢氏的手。
都言嫁人喜,个中愁难诉。张若菡不食人间烟火这许多年,一朝被沈绥拉回人世,才知自己七情六欲全未尽,佛,只能是虚空中的神往,她是人,便依旧得活在人世间,受人之七情六欲的摆控,逃脱不得。
但此刻她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滋有味的。佛法无穷,修佛之道无穷,入世亦是修行,苦行却并不一定得道。得尝大情大爱、大苦大悲,才懂虚怀若谷、清风明月。
一直到近午时分,张若菡的发才初初盘好,众人匆匆用了午食,便接着忙活。又花了两刻钟将凤冠戴上,再细细上妆,一切结束时,距离迎亲吉时已经不远了。老夫人被送回房中休息了,王氏和两位堂姐为张若菡最后披上霞帔,盖上红盖,遮住她绝美的容貌,让她拿上团扇,这才松了口气。
“天哪,我家三娘太美了,这新姑爷怕不是要被迷晕了。”二堂姐笑道。
大堂姐掩唇笑道:“且看吧,他定受不住。”
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便到,外面有下人来报,姑爷迎亲来了!
“三娘,你可千万不要轻易出去,我们去挡一挡他,你也得刁难他,不然嫁得太容易,他定要瞧不起你。”大堂姐道。
说罢,与王氏、二堂姐一并走了出去。
此后,张若菡只得等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响动,当她听到有人念催妆诗时,心开始加速跳动了。但是她没听见沈绥的声音,于是不满,要让沈绥也念催妆诗。听到她的声音,她才稍稍心安。出了闺门,来到院门后,她忽而起了调皮的心思,想再逗弄她一下,便让她再念一首。
于是便听到外面起哄的声音,还有她安抚的声音,再听她念一首催妆诗,语气中的恳切已然压不下了,张若菡红盖下的面庞扬起笑容,这才放过她。
院门大开时,她竟开始紧张起来,覆着红盖,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足尖,却仿若能感受到她就在自己的对面。无涯扶着她走近她时,她嗅到了她身上那熟悉的草药香。她用红绸牵着她,小心翼翼、几步一回头,她跟着她,满心暖暖、亦步亦趋。她背起她时,身躯在颤抖,她感同身受,心也跟着颤抖,但却止不住寻了她的耳垂,安抚她不要紧张。
外面吵吵嚷嚷,她却觉浑然宁静。婚车走得好慢,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她坐在车内,耳边满是来自车外跟随的洛阳老百姓们的祝福话,第一次觉得,这世间真是可爱,每个人,也都是那么可爱。
其实她不知道,还有人在默默守护她,比如最近一直销声匿迹的千鹤,此刻正在婚车必经的道路上一直跟随,悄然混在人群中,黑布眼罩下的唇角微微弯着。比如,曾经追求过她的慕容家的二公子,听闻赐婚消息后,便马不停蹄从长安赶来了洛阳。还有诸多仰慕她才华美貌的男子们,或坐于道旁酒楼中,或立于路旁,默默目送。
今日,他们心中的长安第一美人,嫁人了,一代人的梦中情人,终于属于了别人。美酒酸苦,若失若惘,终究大梦一场。
当张若菡终于抵达沈府门口,沈绥已经等候多时了。她再度被沈绥牵起,跨过马鞍火盆,入了青庐。
众宾客将她们团团包围,礼官宣唱着每一个大礼的步骤。沈绥与她东西对坐,中间是食案一张。共牢食,是夫妻共同吃下祭祀祖先的同盘肉食。张若菡提箸,尝了一块,顿觉鲜香酥嫩,无比美味。便听对面沈绥悄声对她道:
“这是卯卯烤得猪肉,好吃吧。”
张若菡差点笑喷出来,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容,暗自庆幸盖头还在,团扇也遮着,否则大礼之时笑出来,也太不严肃了。
除却猪肉,还有牛羊肝肺,菜酱、肉酱、黍稷,祭祀过后,才将肉食裹了菜肉酱来食,共食三次,便完成共牢食礼。只是,这些食物都做得无比美味,沈绥真是有心了。尤其猪肉和牛羊肝肺,都是烤得酥嫩,张若菡此前吃过李瑾月的烤肉,还真是她的杰作。
共牢食后,便是合卺酒。一个匏瓜剖两半,瓜肚里盛上酒,夫妻双双捧起,一起喝下。喝完了,再合二为一,中间系上红丝线。匏瓜味苦,饮酒也苦,这便叫夫妻同甘共苦。这饮合卺时,张若菡不得已暂时撤了团扇,盖头也掀了一半,沈绥便看到了她的下半张面庞。她是第一次看到张若菡抿了口脂,樱桃小口殷红,再加上那精致的面颊线条,顿觉美得不可方物,心口微漾,想凑上去吻她。
张若菡似有感应,飞快地饮完了酒,便退回坐正,再度举起团扇,遮住面庞。
沈绥抿了抿唇,差点失笑,今日张若菡真的好可爱。她知道不可在那么多人面前乱来,便想着怎么还不去盖却扇,她真的好想看看张若菡。
此后,夫妻食剩的食物,被送入第二进青庐,两家亲人都在后面,剩余的食物,是要家里人全吃下去的。沈缙、颦娘算是沈绥的至亲之人,她们将吃下张若菡所剩的食物;女方送亲来的张九章、王氏,他们将吃下沈绥所剩的食物,食毕,共牢食结束。
共牢食、合卺酒后,祭拜天地已结束。颦娘与张九章上座,双方长辈必须对偶,若有一方单人,另一方便只出一人。夫妻双方再拜长辈,敬酒。长辈饮酒,拜礼结束。
接下来,便是大宴开席。沈绥与张若菡并肩同席,坐于主位,下手宾客纷纷上前敬酒,不可却。今日大婚的来宾人不多,沈家人丁单薄,张家老家又不在洛阳,亲戚都在外地。所以今日在场的宾客关系都不算太近,敬酒皆有分寸,行止有度,均风度翩翩。
大宴开席没多久,李瑾月来了,只敬了沈绥与张若菡一杯水酒,说了一句恭喜,便告辞离去。从始至终,神态自若,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妥。她也不久留,倒不是怕难堪,只是怕大婚现场被人闲言碎语,搅了大好的心情。两位挚友的婚礼,她不能不来,因而来一下便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离去前,张若菡那句:“谢谢你卯卯,烤肉很好吃。”还是让她鼻子酸了一下,她走出沈府时,望着天边若火的晚霞,微微一笑,心口却渐渐放开了。
大宴的时间不长,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礼官一直盯着漏壶。时辰一到,立马撤席。紧接着,夫妻对坐,交拜三下。所谓的交拜,不是夫妻同时拜下,而是妇先拜,夫还礼,拜完三下,礼官高唱:
“入洞房!”
新人起身,向青庐深处第三进走去。此时,想凑热闹的人也可跟来,便是闹洞房之时。
闹洞房,其实就是想看新娘的容貌。大礼之时,新娘盖头团扇都遮着面颊,看不真切,入了洞房,新郎要揭盖却扇,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只是,沈绥对这件事很警惕,她知道张若菡不喜欢这种胡闹般的事,因而只允许闹洞房的人在外站着观看,或者顶多说几句词令来文闹一下,决不允许踏入新房半步,更不允许搅闹触碰新娘,她知道在别处有这种事,对此极为反感。
秤杆揭盖,称心如意,沈绥接过喜娘递来的秤杆,缓缓挑起张若菡的红盖头,便可见她的容颜在烛光扇面下,若隐若现。沈绥的心狂跳了起来,几乎现在就想把所有人都赶走。她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张若菡此刻的容颜。
而张若菡隐在团扇下的容颜,已经将赶来闹洞房的宾客惊艳到无以言语的地步,这闹洞房,反倒出了鸦雀无声的古怪场面。
好在,还有喜娘在,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将气氛带动了起来。闹洞房的人迫不及待地想看张若菡却扇后的真容,纷纷出言催促沈绥却扇。沈绥却偏不,反倒要这帮人与她对诗,谁接不上谁就离开。
很多人不干了,闹洞房就是为了闹新娘,结果成了闹新郎,有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沈绥发出了挑战,便有很多人上阵来斗。
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沈绥,好似无甚诗文才华,今日却不知怎么,竟是将这些宾客一一斗败。宾客中不乏进士登科的高手,却依旧不及她。以至于到最后,闹洞房的人竟是全被沈绥给逼走了,就连喜娘都被赶走了。有些人不死心,绕到账外听墙角,结果被沈府里的下人们客客气气又不容拒绝地请出了府。
一通胡闹,总算落幕。青庐新房内,只剩二人。沈绥挂下帐帘子,系好帐带,长舒一口气,坐回榻边。始终未曾说一个字的张若菡,此刻笑了,道:
“你这人,怕是要落个小肚鸡肠的评价了。”
“我这叫护妻心切。哼!这帮家伙不怀好意,我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你。”沈绥气鼓鼓地道。
“你就让他们来,也不一定能欺负我。”张若菡道。
“是,我们家莲婢最厉害了,谁也不及。”沈绥笑了,她扭头看张若菡,见她还举着团扇遮着面容,便道:
“人都不在了,别举着扇子了,怪累的。”
“你不念却扇诗,我怎么放下扇子呢?”张若菡轻轻道。
沈绥一愣,随即呵呵笑道:
“是我疏忽了。”
她沉吟片刻,便缓缓凑近张若菡,道:
“青帐临风蜡炬泪,锦帏开处露玉蕊。
我因比心千千结,休将圆轻隔碧莲。”
一边念着,她一边握住张若菡的手,将她的扇子缓缓撤下。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