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期做不到风度翩翩地站起来,沉默一下,冷静地道:“找东西。”
沈度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抱着手,上下打量他。
沈家不像穷酸的叶家,祖上是书香世家,到沈度的祖父那辈就开始经商,算是真正的豪门望族。叶家以前能住在机关大院里,都是沾的沈爷爷的光。
沈度出生优越,可惜一根独苗长歪,没朝沈妈妈想培养的“翩翩佳公子”方向成长——军区院里的孩子是被他揍着长大的,到现在都很怕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使得他眉目间总有点不自觉的傲气。
叶南期讨厌极了这种优渥环境里长出来的富家子弟,不想仰头和沈度说话,蹙着眉等他先进去。
沈度的眼睛不瞎,何况今晚月色正好,他看出叶南期脸色苍白,在管与不管间犹豫一瞬,忽然俯下身,一把抱起了叶南期。
艺人的身材体重都是有严格管教的,叶南期前不久参演了一部电影,特地减了不少体重,但依旧是一百多斤的人,沈度这猛地一抱,把他都给弄懵了,下意识地就抱住了沈度的脖颈。
沈度:“哟,挺轻。”
叶南期胃痛得厉害,说不出话。
沈度抱着他轻轻松松走进屋里,一把扔沙发上,蹲下来看他冷汗都浸湿鬓角了,诧异道:“你要生了?”
叶南期缩起来,抖着唇,提气骂了声艹。
沈度嗤笑一声,看他捂着腹部,问:“去医院?”
意料之中的,叶南期翻过身,背对着他,满满的抗拒。
沈度了然地一点头,转身离开。
听到脚步声远去,叶南期松了口气,等痛感缓缓了,才蔫蔫地爬起来,去厨房看了看,想找点能吃的。
冰箱里还有袋小汤圆,他琢磨了一下,又翻出些醪糟,想着煮点甜酒汤圆,醪糟刚下锅,就听到厨房的门被敲了敲。
沈度刚洗完澡,穿着浴袍,领口大大方方地敞着,看了眼小锅,讥笑道:“犯胃病吃这个,你是不是嫌命长?”
“……”疼痛使大脑短路,叶南期不能利索地回击,连一贯的假笑都没了,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眼神有点茫然地看过来,可怜极了。
沈度好了伤疤忘了疼,良心又触动了一下,把叶南期提回去坐着,自己撸开袖子,在厨房里奋斗。
叶南期懵了许久,脑子终于转过来,面无表情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地坐在这儿。
沈度也终于从厨房走了出来,带着刚出锅的小米粥,时间仓促,没加其他食材,也不算浓稠,寡淡得很,往叶南期面前一放,还不忘嘴贱一句:“怕你死了我妈找我算账。”
叶南期在生与死之间略一思考,选择了生。
好在沈度说完,没继续扯犊子,擦擦手就上了楼。
这晚的事过了,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
叶南期将几个台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给闻琛的答案是最不好争取的那部电影。
不好争取的原因之一是导演是位名导,虽然屈服于流量数据,仍保持着自己最后的风骨,在一众洪水般源源不断泄出的流水线电视剧里,很有点特色。
“真的要试这个?”闻琛咂咂舌,其实并不意外,却还是习惯性地道,“送上门来的好歹是男二,这个你争破头都不一定拿到男三。”
叶南期答得有条不紊,语气也很平和:“除了这个剧本,其他几个都是固定模式化的,角色定位没什么新奇,就算是男一,差不多也是从以前的流水线拆来的旧螺丝,观众看了就忘,没什么出彩的。闻哥,你之前和我说了,要长久地保持热度,总要有点特色,别让人过目就忘。”
闻琛点点头,试戏失败也没什么,现在叶南期红,不缺机会,便不再多说什么。
试戏是在一个月后,叶南期和闻琛有了一致决定,便专心琢磨起剧本。
琢磨剧本总不能一直空凭想象,以往叶南期在自己家,想怎么精分就精分,这回搬到沈度家里,生怕自己手舞足蹈地会被他当精神病叉走,干脆长期征用了公司的一个训练室,偶尔回趟家,也碰不上沈度。
期间还被闻琛拉出去参加过一次访谈,按剧本讲诉自己的辛苦奋斗史,大家假惺惺地掉点泪,完了拍拍屁股没事人一样各回各家。
恰巧沈度回家,打开电视就看到这个,隐隐有点反胃,直接换台。
转眼过了将近一个月,叶南期早上刚拉着闻琛对完戏,拖着半死不活的经纪人到了公司食堂,一结婚就分居了的合法姘头打来电话:“老婆。”
叶南期差点一口粥喷到闻琛脸上。
沈度道:“我妈让我们今晚回去吃饭。”
叶南期很喜欢沈度的父母,在还没成功和沈度脱离这合法关系前,他并不想伤二老的心。
过两天就要试戏,叶南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晚上的时间没了,便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用来揣摩。下午五点,叶南期才放过奄奄一息的闻琛,从练功室走出来,恰好碰上了姜沅予。
姜沅予有一股天真烂漫的少年气,很惹人喜欢,穿上白衬衫,就可以直接去客串校园剧里骑着单车的白衣少年。
比起叶南期这颗“太阳”,其实他更像灿烂的小太阳。
叶南期注意到他时,姜沅予也看到他了,爽朗地笑道:“师兄,好久不见。”
两人在学校时关系就很好,叶南期追求被拒后关系也没变僵,只是事业都忙,姜沅予结婚后也得顾忌点距离,这一个月他都没主动凑上去过。
叶南期很喜欢这个单纯的小师弟,笑意盈盈地和他交谈了几句,一个男人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安静地站在姜沅予身后。
便是那位高瞻远瞩的经纪人,姓方名行远。
叶南期的笑容更加和煦,态度自然地和他打了招呼。
经纪人也是有“咖位”差距的,闻琛和方行远差距就很大,主要区别在于人脉的宽广。
叶南期正想像以往一样和方行远套套近乎,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只得冲两人道歉,姜沅予笑笑,点点头。
叶南期先行一步,扫了一眼来电人,挑挑眉,唇角带笑,话语刻薄:“沈总这是刚飞美国,和我这儿有时差?”
他还以为是沈度闲得没事打电话催他回去,岂料沈度声音含笑:“老婆,我来接你了。”
叶南期:“……”
沈度居然开车来接,叶南期惊悚过后,直觉没这么简单,回头瞅了眼姜沅予的背影,挂了电话,见闻琛满头雾水地看着他,道:“另一个贼心不死的来了,可惜见不到一根天鹅毛。”
闻琛忍不住替他的“金主姘头”说话:“人家就算是蛤/蟆,好歹也是金蛤/蟆。金蟾蜍呢,金蟾蜍听过吗?”
叶南期登时对经纪人五体投地,不好对他的比喻做出评价,忍了好一会儿笑,才拍了拍闻琛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问:“好几天没看到小姜,他在忙什么?”
闻琛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不也是个蛤/蟆”,道:“柳导他老人家的新电影选角,据说方哥牵线,要带小姜去见投资人,这事要是成了,小姜离彻底爆红也不远了。闻哥没本事,争取不到这个机会,咱慢慢来……”
叶南期一时有点后背发凉,仿佛有一股寒气,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了上来。
九年前少女惨淡苍白的面容犹在眼前,眼中还含着淡淡的哀愁和怨气,和姜沅予一重叠,惊出他一身冷汗。
“……投资方是?”叶南期说话时,身体不由自主地有点发颤。
闻琛有点奇怪他的态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动给他圆了:“听说是荣禹集团的高层——不是你老公吧?你怕你老公兼情敌潜规则你看上的人?”
叶南期:“……”
那确实有点可怕。
闻琛哈哈笑,没注意到叶南期不自然的脸色。
叶南期悄悄地握紧了双拳。
荣禹集团这片阴影笼罩在他心头多年,是深埋在心底的一块坚冰,冷硬可怕,稍微露出点头,都让他颤栗。
他不敢想象,姜沅予若是趟上这滩混水,真的会安然无恙吗?
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加不好了,叶南期上了沈度的车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掏出手机目不转睛地看。
沈度摸了摸下巴,觉得“呼吁当代人放下手机品味生活”这个公益广告做得非常有道理。
叶南期换了一张电话卡,匿名给姜沅予发了条短信,让他万事小心,隐晦地提醒他去见投资人时不要乱喝乱吃,一有不对立刻报警。
甚至还搜了些防狼术发过去。
叶南期一边发一边想,大概会被当成神经病,还是得再想点其他办法。
沈度看了眼叶南期,这一看倒是把叶南期看活了,他把手机放下,装作不经意道:“刚刚听说姜师弟要去见荣禹集团的投资人。”
一个月前,两人还在因为姜沅予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这话说得实在突兀又不合常理。
沈度想来想去,把叶南期的意思归结为了“难道你不帮我弄个好资源”,漫不经心道:“想要资源就直说。”
沈家产业里也有个影视公司,因为不是主要的,所以并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要捧叶南期,也不难。
叶南期给他噎得一阵心梗,原本是想提醒沈度注意着点,转念一想发现自己这个想法确实又傻逼又一厢情愿,当即不太温文尔雅地翻了个白眼:“资源你自个儿留着捧小鲜肉玩吧,我怕折寿。”
沈度被他堵得莫名其妙,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沈妈妈怕沈度婚后“家暴”,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查岗,得知叶南期老是待在公司,逼他下了“接不到人就别回来”的军令状。
两人在车里商量了一下,一致觉得虽然有点恶心,但在长辈面前还是得假装恩爱和睦。
于是阿姨一开门,就看到沈度揽着叶南期的肩膀,给她问了声好。沈度比叶南期高半个头,常年健身,身形修长挺拔,这么揽着叶南期,倒是挺般配。
阿姨慈祥地点点头:“今晚做了你们喜欢吃的菜。”
“您辛苦了。”沈度笑了笑。
阿姨悄咪咪地瞅了瞅叶南期,觉得叶南期真人比电视上更好看,见他安静含笑,眉目蕴藉,怎么看怎么喜欢,赶紧让他们进来洗洗手,很快就能吃饭了。
叶妈妈已经被接来了,沈度和叶南期秀完假恩爱,看他妈的脸色似乎挺满意,这才放开手。
叶南期打了招呼,坐到叶妈妈身边,说了几句话后,谈到他妹妹。
小姑娘最近心里难过,抱着以前姐姐送她的兔子玩偶,和谁都不说话,想要哥哥去见见她。
叶南期明天就要回公司继续练习,他工作时能拿半个小时吃饭都是奢侈,小姑娘静养的医院又远,一来一去,加上陪哄的时间恐怕不止一天。
叶南期犹豫了。这次的角色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试戏结束后等结果那段期间比较有空,可以放肆地挥霍一下时间,干什么都行。
叶妈妈看出他的犹豫,知道二儿子肩上负担沉重,于是笑了一下:“宛宛说,要是你现在不能去,先给她打个电话也行。”
叶南期愧疚地点点头,不经意和沈度对视上了,双方都是一愣,又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叶南期走出房间,到后院里,给小妹打了个电话。
不到三秒,电话就被接通了。那边传来少女温软的声音:“乌云遮不住太阳,邪恶终将被打倒,真正的胜利永远属于正义。”(注1)
叶南期没说话。
少女顿了顿,接着道:“……他们费心尽力、冥思苦想,让我的缺陷变成了美好的标志,让我在无力改变的阴影里平静而愉快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注2)
叶南期抬头看了看天色,过了秋分后,夜幕降临得更快,月亮已经露出半张脸,淡淡的月光显得惨兮兮的。
而叶宛已经在黑暗中度过十年,连这点月光都看不到。
叶南期的声音柔和得像一阵春风,不是公司包装那样装模作样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徐徐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里安稳下来:“宛宛,不会无力改变的。”
叶宛的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叶南期一通电话过来,就解决了一切。
叶南期耐心地听她叽叽喳喳地抱怨医生老是给她吃很苦的药片,护士姐姐不让她在公园里多玩,聊着聊着小姑娘又不知怎么的开心起来,她最近读了几本书,记了一些句子,一一地背给叶南期听,严肃得像给老师检查背诵的学生。
叶南期哄完小姑娘,等她开开心心地挂了电话,低头才发现地上还有另一道影子。
他僵了一下,回过头,发现沈度抱着手站在他身后,唇角噙着奇怪的笑,目光惊奇,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
他的脸上还有笑意没消失,一看到这人,立刻齐齐扭曲。
沈度看他变脸迅速,也不在意,不评价他刚才的表现,懒洋洋地道:“吃饭了。”
叶南期摸不准他的态度,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哦”了声,抬脚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