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那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胸口又疼了一下, 以为着是老毛病了, 楚母并没有在意。
因着提前换了班,是以, 也没有前往咖啡花艺馆。
她比往常的时候起来的迟了,难得休息,身体困顿, 并不想下床, 便捡起了扎好的底子与配好的彩色丝线,准备纳一双鞋垫。
早就开始了的工作,迟迟没有做完。
借着窗外进来的光, 她靠在床头, 并没有开灯。
借着偌大的顶针, 拈着尖细的银针,吃力的往着底子里扎, 迟迟进不去, 她不免拿近了手,直起了身。
头晃悠悠的, 身体也在晃,好不容易把那根针从底子里扎出来了, 那口气也蓦地一松。
再也提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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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母去的匆忙,悄没声息的,就闭了眼。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看不见什么亮光的房间里, 她的面容仍旧是安详的, 并没有一点儿痛苦的样子。
好像真的只是闭着眼睛。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一路尖啸。
盖着白布的移动床被匆匆的推进了抢救室。
鲜艳的红灯夺目刺眼, 而楚歌坐在外边儿,形容枯槁,好像魂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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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陪在一侧,悔恨与痛苦像潮水一般,席卷了他的心脏。
今日里,如果他与楚歌早点儿回来,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一场灾祸?
明明那个时候楚歌拨不通电话,明明那个时候楚歌看上去有些神思不属。
用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楚母,他竟然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他拉着楚歌在外面转,他拉着楚歌即使是回去了,也没有去看楚母。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与机会,被一一的挥霍掉。
——都因为他。
明知道楚母的身体一向都不好的啊!
刺目的红灯仍旧没灭掉,守在门口的楚歌已经如同行尸走肉。
若果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陆九眼中血丝遍布。
他……不敢再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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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晚是如此漫长。
惨白的灯光在头顶招招摇摇,照着晦暗的夜色,如同某种不详的征兆。
灯灭了,走出来的医生面容平静,看着门外明显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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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心肌梗死。
医院能够治病,却没有法子救命。
更何况,病人送过来的时候,分明已经停止了呼吸。
就算尽最大的努力去抢救,能够把人救回来的几率,也低到了微乎其微。
若果能抢救回来,已可堪称奇迹。
然而人世间,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奇迹。
生老病死,离合悲欢。
迎来送往,概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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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还有人吗?
知道他是想问什么,手下人低声回答:“以前查过了,他父亲已经病死了,老家有个外婆,前些年也已经去世,只剩下母亲。”
陆九心如刀割。
他想起来曾经悲痛绝伦的自己,母亲离开了,可至少他还有一位爱他的父亲。
而楚歌,还有谁?
顶梁柱早早地就走了,身后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而如今,只剩下……孤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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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夕都崩塌了。
平安的日子好像夜色下的沙堡,美则美矣,却毫无根基,被咆哮汹涌的洪水吞噬殆尽。
他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父亲,他发誓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母亲,可母亲……也悄悄地离开了。
——是下去陪伴父亲了吗?
——是因为他做的有什么不对吗?
楚歌几近于崩溃:“……你说过的,只要我好好听话,就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啊?”
明明是亲口从嘴里说出来的。
明明是早就对他许下诺言的。
明明他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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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几近于崩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除了他,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陆九在他身边,红着眼,陪着他,一起度过了那段时间。
楚歌浑浑噩噩。
老师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连重话都不敢对他说,一个一个,小心翼翼的。
想要给他放假,出去散散心,却根本又不敢放。
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害怕万一出去了,一不小心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就只能把他留在学校里。
不知道是谁透露出来的消息,引起了周围一片同情可怜的目光,更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嘲笑他父亲死了,母亲也去了,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还有许许多多难听的话。
嫉妒与愤恨在这一刻交织,无法从正面上击败,那么就从别的地方打击他。
楚歌木然如行尸走肉。
传进了陆九耳朵里,他大怒,找到了罪魁祸首,把人狠狠地打了一场,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可面上不说,私底下仍有人在传。
随堂检测出来,楚歌成绩一落千丈。
自然有人想去看他的笑话,他除了填上名字,一个字也没有写。
干干净净的交了一张白卷。
科任老师摊着卷子,有心想说他,可见着他惨白憔悴的样子,一个字也劝不出来。
说轻了,根本没有效果,班主任早就劝过了。
可说重了,害怕他一个想不开……
为什么偏偏就出了这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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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被喊过去了,在办公室里,与班主任谈了许久。
担子压在了肩头,可无人知晓他心中的苦涩。
他比所有人,都更加忧虑、更加焦急。
楚歌谁也没有说,谁也没有开口,无人知晓,那天下午具体发生的事情。
还以为当真是两人回家之后,就遇到楚母出了意外。
班主任安慰他不要多想,把那些责任全都揽在自己头上。
然而陆九心中镜子般明亮轩敞。
越是知道那一切,越是了解真相,他心中就越是痛苦。
后悔与自责充斥了整个胸腔,可已经再也没有了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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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回教室的时候,楚歌正在发呆。
捏着一支笔,不知道想着什么,迟迟没有落下去。另外的半边草稿纸上,全是他的鬼画桃符。
下课了,陆九拉着楚歌,回去吃饭。
他不敢让楚歌留在曾经住的房子里,害怕他一个人出事情,几乎是强硬的把人带到了学校家属楼三层的那套房子。
那时候陆九心里是忐忑而不安的,但又充满了强硬的情绪,害怕楚歌拒绝,但就算是他拒绝,陆九也会让他搬过来。
还好,楚歌没有拒绝。
——他分明是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所以换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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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早就把晚饭做好了,热腾腾的,正摆在桌子上。
她出了门,等他们吃完了,到时候再来收拾。
楚歌拎着筷子,一口一口的扒饭。
好像他眼睛里就只剩下这个瓷碗,其他的全都消失。
陆九看得心里浑不是滋味,给他夹了一筷子喜欢的菜。
“……别只吃饭,多吃点菜。”
楚歌眼睛动了动,轻轻地道了声谢谢,夹起来,缓慢的咀嚼,吞咽下去了。
然后他的筷子又只落在了碗里,只知道扒早已经盛好了的饭。
垂着头,一下一下,机械的进行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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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心中充满了焦躁的情绪。
好像头顶有沉沉的大山,四面八方潮水毫无间隙的涌来。
无形的压力包裹着他,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会把手上的筷子给摔了,把碗也砸了,把这一桌子的碟子全部都扫到地上。
他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到最后,也不过是夹了一筷子,放在楚歌碗里。
又是一声低低地道谢。
气氛压抑到窒息。
楚歌沉默的吃完了,把碗和筷子都放好,站起来,动了动嘴唇。
陆九听到他小声的跟自己说,已经吃完了,准备去睡觉了,然后就慢慢的迈着步子,朝着卧室里面走。
很近的距离,几步路就能够走完了,他掩上了门。
——哪有这么早就睡了的?
陆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于是,偌大的一方饭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夕云漫卷,红霞漫天,从高处往下,隐隐约约能够听见校园里响起来的广播声,还有楼下的操场里,学生们的欢笑。
青春洋溢的年纪,难得放松的时候,充满了快乐。
可楼上的这一方天地,跟死寂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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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烦躁的坐在椅子上。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吃什么,可这个时候,再也吃不下去。
哪里还有胃口。
一桌子菜,还好好地摆在那里,热腾腾的,又变得冰冷,没有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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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的门仍旧是掩着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陆九想走过去,敲一敲门,或者直接把门推开,强硬的把楚歌拉起来,问他现在像什么话。
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没有个人样。
——至于如此吗?
——至于这样子折腾自己、和身体过不去吗?
可念头才将将在脑海中升起,词语才将将从喉咙里成形,转瞬,又被直接的掐了下去。
像狠狠的掐在了他的心脏上,毫不留情,全是血痕。
不远处的博古架上,还摆着那个相框。
一家三口幸福的望着镜头,其上的陆母,笑意温婉,眉眼温柔。
陆九心口像是被重重的打了一拳,再也说不出那些激烈的重话。
此情此景,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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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陆九也没有去敲开那扇门。
再等等,再等等吧……
连他自己当初都走不出来,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楚歌。
更何况,他才是罪魁祸首。
根本便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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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终于暗淡下去了。
陆九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无声的坐在饭厅中。
隐约的声音响起,好一会儿,才分辨来,是门之后传来的动静。
——谁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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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岁一出场,就是孤身一人的啊
无亲无朋,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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