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灰雾范围之内，四周的空间便好像发生了奇妙的晃动，虽然他们几乎是从同一个地方进入，但此刻却都各自分开，身边除了无边无际的灰雾之外，再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是秦昊第二次踏入这片领域，与第一次相比，其中的灵压果然小了极多，再不会让他根本毫无抵抗能力的便陷入无尽的幻觉之中，因此尚有余力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四周虽然到处都飘荡着灰色的雾气，但比外面看起来却反而要稀薄很多，秦昊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废墟之中，无数阴灵正在其中游荡，却仿佛没看到秦昊这个活人般，只是自顾自的飘动着。

这当然不会是灰雾笼罩之处原本的模样，虽然田语已经将幻术的力量压制到最低，但依然无法显出其中的本来模样，而秦昊的精神力展开，意识中却是一片空空荡荡，找不到半分端倪。

无奈之下，他只得选了个方向随意前行，一路上满是残垣断瓦，极不好走，偶有阴魂撞来便被秦昊随手净化，看似非常安全，但他心中的不安却越发重了起来。

在这片灰雾之中，时间不明，方向不清，连秦昊自己都很难弄清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时间，这是平时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叹了口气，再次拿出一件上古巫祝使用过的罗盘，专门用以在进入神明意识中之后辨明方向，但之前他就试了好几次，根本毫无效果，这次也只是纯粹碰运气而已。

可与前面几回不同，当秦昊再次激活这方罗盘时，原本一直来回晃动着的指针突然固定下来，明确的指向了某个方向，而如果仔细分辨，也能发现那处的灰雾似乎要略深一些，其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顺着罗盘指引的方向走去，四周的灰雾果然渐渐浓重，有时候那些阴魂几乎已经飘到身边才能发现，而一点生命的气息仿佛沙漠中绽放的嫩芽，渐渐出现在秦昊的精神探查中，但却极为虚弱。

但不知为何，秦昊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几乎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急步朝着那传来生命气息的方向走去，浓重的灰雾之后，一个身影正靠着地上的断墙，呼吸声若有似无，似乎随时便要消失，暂时无法看清容貌。

一声轻笑却在此刻突兀的响起，秦昊眼神一变转眼望去，看到的竟是秦扬那张满是流氓气息的面孔，嘴角边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一向深邃至极的眼中仿佛藏着森罗万象，无数的妖魔鬼影在其中生灭。

看着自己弟弟警惕的眼神，秦扬并没有说话，只是低低的笑了两声，右手往地上那身影指了指，接着便向后退了一步，瞬间消失在了灰雾之中。

秦昊此刻也没功夫去追他，而是快走两步来到地上那人身边，一看之下他只觉得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心中一直恐惧着的场面竟在此刻毫不意外的出现在了面前。那人影赫然便是一身血迹斑斑，已经奄奄一息的叶尧，他全身上下几乎布满了伤痕，腹部一条巨大的口子几乎将他的身体划为两半，这样的伤势绝不可能有半分活下来的可能。

“小昊……你来晚了，”叶尧抬眼看看他，永远充满光彩的双眼此刻黯淡的再无半分光彩，嘴角边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却还未扬起便僵在了脸上。他就这么在秦昊面前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生命之火彻底消逝。

“这是幻觉……我很清楚，这一定是幻觉，”看着眼前的一幕，秦昊不停地在内心警告着自己，他很清楚在这片灰雾之中，看到的一切都应该只是幻术而已，但双手还是无法克制的颤抖，腿软的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原本还算清明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扭曲的恨意，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那个最深恨的名字，“秦扬，我要杀了你！”

当心中此刻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恨意同时毫无掩饰的被展现在面前时，所有的理智都仿佛失去了用处，秦昊觉得自己心中最强的那个支点正在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这就是梦神的幻境厉害之处，即便心中清楚一切或许都并非真实，但却依然无法从中摆脱，心中最阴暗的角落一点点被翻出，直至无路可退。

秦昊感到此刻自己的身体都完全不受控制，他慢慢的弯下腰，右手颤抖着伸向地上的尸体，每一次呼吸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其实此刻他心中很清楚，只要他一旦无法挣脱这种恐慌，手一旦接触到地上叶尧的身体，心灵意识便会彻底崩溃，彻底迷失在这片灰雾之中，灵魂都被梦神吞噬，终至万劫不复。可清楚归清楚，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完全是无计可施。

正当几乎绝望之时，秦昊突然想到之前进来时，上官俨曾交给他一枚子弹，上面有着强烈的精神烙印，便是打算着如果灰雾之中互相找不到踪迹，秦昊可以借用这个联系到上官，可之前他也尝试过引动几次，都没有任何用处，这处灰雾应该早已经将所有的联系途径全部断绝。

但这么一个看似没用的小东西，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星，这个幻术作用于秦昊身上，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完全针对于他的内心世界，使他无法破坏也无法挣脱。而上官俨的气息一旦被激活，便会成为这个封闭世界的唯一外来气息，这就很可能成功破坏原本的平衡，将秦昊从幻术中拉出。

想到这一点，秦昊终于集中起剩余的精神，勉强将自己同样颤抖着的左手伸进裤子口袋，用力的握住那枚子弹，最后一点还可控的精神力迅速流出，将子弹上的烙印完全激发，带着上官俨气息的灵力瞬间打破了原本的封闭平衡，幻术也同时被破坏。地上叶尧的尸体开始渐渐变得模糊，秦昊终于从那极度悲伤愤恨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恢复了对灵魂和身体的完全控制。

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再也完全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跪倒在了地上。刚才短短几分钟的挣扎已经让他身心俱疲，额头上全是冷汗。秦昊将那枚子弹在掌心中轻轻掂了两下，又小心的塞回了兜中，嘴角边露出一丝明亮的笑容，“谢了啊。”

随着这次幻术的解除，四周的环境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那看不到边际的废墟，而变为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原，远处传来声声枪响，那枪声秦昊异常熟悉，正是来自上官俨那把特制的狙击。

顺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秦昊却并不敢放松警惕，他刚刚引动了那枚子弹上的烙印，竟然就遇到了上官俨，实在有些太过于巧合，不得不令人怀疑。

但当他真的看到上官俨时，却是愣了一下，那人正对着远处空无一物的旷野放枪，一道道白色的光芒亮起，却并没有攻击到任何东西。

“上官俨！”秦昊犹豫了一下，还是抬高声音呼唤了一声，虽然眼前这人有可能只是个幻象。但若万一是真正的上官，明显也是正陷入幻觉之中，如果没有自己这外来因素打破平衡，便很可能跟刚才的他一样，随时陷入万劫不复。

听到秦昊的呼唤，上官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原本冷酷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迷茫，眉头微微皱了皱，但却能看到原本通红的双目正渐渐的恢复清明，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

“耗子？”直到此刻，上官俨才终于看见离他不远处的秦昊，脸上下意识的便露出笑容，但这笑意才刚刚展开便又僵住，眼中重现浮现出警惕之色，枪口一抬便对准了秦昊，“你真的是秦昊？”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上官俨，”秦昊耸耸肩笑了起来，倒显得很是轻松，“不过好像也没别的办法，我暂时当你是真的，你也暂时当我是真的，先合作着看看怎么样？”

上官俨微微蹙了下眉头，但很快便放下了手中的□□，恢复了平日里那懒散不羁的模样，“也对，那就先这样吧，不过我得验证一下”

他说着便朝秦昊快步走来，然后完全不加防范的便在秦大警官唇上轻轻吻了一口，嘴角边露出几分调侃的笑容，“从我的经验来看，感觉还是挺真实的。”

秦昊无奈的摇摇头彻底不想说话，但托上官俨的福，这么一来，他也开始觉得面前这人大概应该真的不是幻觉了。

……

与秦昊和上官不同，夏铮从踏入灰雾的那刻开始，便没觉得周围的环境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压力，但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总是让他不断的回忆起这十几年来一直的噩梦，那种心理上的恐慌让他极不舒服。但幸好此刻他已经将自己变成了最为冷静的那种人格，因此倒还算是沉着，再加上模拟田语的灵力，在这片灰雾之中，他反倒首先找到了连其余几位前辈都没看出的破绽。

随着精神力的展开，夏铮的身边幻境不断生灭，虽然规模比外头田语搞出的小了不知道多少，但两种截然不同的幻术碰撞，依然让灰雾翻腾起来，最后竟在夏铮前方凝结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不知通往何方。

看着这未知的去处，夏铮心里无由的涌起剧烈的恐慌，连在当前极度冷静的人格下，都无法阻止这种从灵魂深处涌上的颤栗，那是一种直觉，仿佛只要踏入其中，便会面对最不想见到的事实。

他站在原地没动，来来回回的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略微冷静下来，勉强放下所有的恐惧惊惶，眼神中透出无比的坚定，再没有半分犹豫，一脚便踏入了那条通道之中。

刚一进去，夏铮便觉得整个人都好像浮在半空之中，找不到任何支点，四周一片黑暗，他的意识在这片黑暗中渐渐模糊，仿佛被什么东西扯成了碎片，直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又重新将他从这昏睡中唤醒，原本的黑暗化为了光明，夏铮感到自己重新脚踏实地，白色的光芒渐渐退去，显出了周围景物的真容。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四周的陈设非常简单，似乎根本还没怎么装修过，在夏铮左侧墙上镶着一面落地镜，他转头看去，看见的却是孩童时的自己，大约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小脸上写满了疑惑。

正当他准备做点什么时，却听到房间外传来一个温柔女声的呼唤，“子峥，快出来，吃饭了。”

又是子峥，夏铮心里抖了一下，他似乎又来到了这个不该属于他的记忆中，但镜中看到的为何却又真的是他孩童时的模样，正当他准备回应时，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仿佛只是一个关在这具躯体中的旁观者。

“来了，”他听到自己这么说，然后欢快的朝外跑了出去。

客厅里站着的两个一男一女夏铮全都印象深刻，在他这十几年的噩梦中，他们是他的父母，在黑暗中带给他一点温暖和慰藉，然后化为亡魂，死不瞑目。

这是夏铮第一次看见他们脸上出现别的表情，像每一个正常人那样，带着生命的气息，冲着自己微笑，说话，而不是露出那苦涩的仿佛在哭泣般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夏铮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两个人存在，他有自己的童年，有自己的父母，儿时的记忆异常清晰，可当他听到男孩开心的跟面前这两人说着话，即便说的事情他根本毫无印象，却依然感到心中涌起一种极致的酸楚，灵魂深处一阵阵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随时喷涌而出。

“唉，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去，这儿太不方便了，”子峥的母亲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愁容。

“就是，说是恐怖分子袭击，可这都一年了，根本没人跟我们说搬回市里的事情，”男人也显然不大满意，“总不会要一直住在这种偏僻地方吧，子峥以后上学了怎么办。”

“恐怖分子是什么，”夏铮听见自己天真的问着父母，“就是我看到的红色的大怪物吗？”

“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是你做梦的时候看到的，世界上哪儿有什么红色的怪物，”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语气依然那么温柔，“恐怖分子是什么小峥就不要管了，以后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

“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啊，”小男孩有些不服气的吭哧了几声，可看到父母含笑的眼神，终于声音越来越小，不再争辩下去。

可就在男孩说出红色的大怪物这几个字时，夏铮的意识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扇封闭许久的大门似乎在慢慢打开，无数碎片从门后散出，洒落在他无边的意识空间中，化成一幅幅陌生而又并不连贯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正站在床边，看着远方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红光，脚下的地板微微晃动，一个巨大的身影浮现红光之中，那是一个仿若人形的怪物，浑身赤红，样貌极其丑恶，仿佛被剥去皮的巨人，筋肉血淋淋的都暴露在外。

被这恐怖景象吓到的男孩大叫着喊来了母亲，可女人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笑着将儿子抱在怀中安慰他，告诉他这只是个噩梦而已，在母亲的怀抱中，男孩看着窗外的红光和巨人都渐渐消失，天空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刚才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个幻觉。

第二日上午，他们这片小区便来了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说是市中心发生了恐怖袭击，他们这儿距离太近也很危险，必须及时撤离到城市近郊，这些普通的市民何曾见过如此阵势，几乎像是逃难一般，用最快的动作收拾了必要的行李便跟着军队来到了近郊的一处临时安置房区，但谁也没想到，这一住竟然就是一年，无论怎么询问都得不到任何准确的消息，甚至连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也没人可以说清，所有的媒体同时噤若寒蝉。

当时的子峥只是个五岁出头的男孩，自然搞不清楚这些事情，那天夜晚看到的异象也只是被父母当作个笑话而已，可此刻这些记忆碎片化成的画面一幕幕在灵魂中展开，却让夏铮仿佛福至心灵，某个大胆的猜想渐渐的越发清晰，最后成为唯一可能的解释。

赤妖，当时子峥看到的可怖鬼物正是二十年前出现在长刃市的赤妖，虽然进十三部的时间并不长，但夏铮也听说齐远杭跟他详细说过当年发生的事情。

赤妖现世之时，整个长刃都发生了震动，接着一个小时不到，城市中心方圆数里之内血流成河，普通人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利刃将所有生灵都切成碎块，而长刃市的异事分部成员全部赶往现场，联合长刃市部分自由灵力者，拼死才勉强将赤妖拖住，没有让它四处游荡造成更大的伤亡。

四个小时后十三部总部所有成员坐飞机赶至长刃，而此刻拖住赤妖的长刃灵力者已经全部身亡。之后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三天时间，当赤妖终于被消灭之时，所有参战者只有江越痕一人活下。而这位年轻人也临危受命，以仅二十三岁的年纪接任了十三部的部长一职，承担着巨大的压力，靠着与怀宸市内自由灵力者的合作，度过了接近十年的空档期，直到齐远杭和秦昊分别加入异事部，才终于又慢慢的恢复了往日的盛景。

而长刃市中心发生战斗的地方，之后两年时间都充满了血腥之气，阴气之重根本不适宜普通人居住，靠着几位星神教的巫祝日夜净化才终于清理干净，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普通人进行的，对外宣称只是恐怖分子的大规模袭击，在袭击地点留下了大量生化残留物，因此附近居民全部搬离，两年之后才陆续回迁。

将当年发生的事情与这些记忆碎片中的画面一对照，便会发现实在无比吻合，男孩当夜所见正是普通人所看不到的赤妖现世的异象，而他们一家也正是该事件中被迁到长刃近郊的无数居民之一。

当这些零碎的记忆一点点拼起来时，夏铮却渐渐越发迷惑，他一方面觉得这些记忆应该就属于他，可另一方面，他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长刃人，他出生在天胤东部的白平市，小时候的记忆非常清晰，他的父母也和这记忆中的夫妻完全不一样。这就好像两条岔路上同时开来的汽车，却在汇合处激烈的碰撞，那种强烈的矛盾感让夏铮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在这片充满了记忆碎片的空间中，他的灵魂痛苦的呻.吟着，蜷缩成一团，浑然未觉此刻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