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萧守那边安静了下来。叶翎诧异地看过去,却只见到面色苍白的少年退回了身子,蜷缩在牢房的中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就像是被丢入了深潭中的毛巾般完全瘫软了下去,偶尔抽搐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
叶翎的眸光全然黯淡下来,就像是夕阳的残照被夜色侵蚀殆尽,眼看着最爱的人就倒在眼前,却连扶他一把都做不到,爱莫能助,多么折磨人的一个词。
叶翎脑子里乱哄哄的搅作一团,自己对萧守用的药有的只是微弱的引导作用,绝对不至于到达这种程度。还是说萧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服用了什么,使药的效果加强了?
叶翎狂躁地拍打着牢门:“来人,来人啊!”
他以为会和之前的结果一样,没有任何人来。但没想到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喊什么喊,才回来就听到你们在这儿闹腾个没完,死人了啊!”
一个大胡子缓缓出现在叶翎的视线中。
叶翎慌忙道:“快放我出来,萧守不对劲。”
大胡子这才转过头去看向萧守那边,他似乎也被眼前的状况给惊到了:“怎么回事,饿昏了?不就一天没管你们么,也不至于……”
“放我过去,让我看看他。”叶翎通身的锁链摇的稀哗作响,急得眼都快红了。
大胡子看看萧守,又看看叶翎,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我知道了,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呢。上头说过了,这小子就是个人精。我们动都没动过他,他怎么可能出事。哼,好在我机灵,没上当。”
不是对方动的手脚,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药?叶翎惶急道:“萧守是真出了问题,我可以对天发誓。再不看看也许就来不及了!”
大胡子直愣愣地看向叶翎:“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叶翎忙点点头。
大胡子:“他这样跟你有关?”
叶翎咬咬牙,接着点头。
大胡子搓着手,面上有些为难:“妈的,上边儿说了要活人,要是真出了事就不好交代了。那这样吧,你跟我说要怎么办,我来动手。你那药都在我那儿,我这就去拿来。”
叶翎摇头急急道:“拿药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你得让我看看,至少让我替他诊个脉。”
大胡子:“你不说跟你有关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叶翎的眉狠狠地皱起:“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不过是一点香,就算断了也没事……怎么就到了这等地步。”
“那香断了也没事儿么?”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自然没事……”刚刚是谁在说话来着?
“萧守?!”叶翎看着没事儿人一样爬坐起来的萧守,又惊又怒。
萧守此时呼吸平缓,哪里还有半分犯病的样子。萧守挥挥手,对着大胡子道:“拿点吃的来吧,我快饿死了。这苦肉计还真不好演呐。”
那大胡子冲着萧守恭敬地一躬身,转身离开了。
“你果然在骗我!”
叶翎定定地看着萧守,咬牙切齿。这混蛋又骗人又骗人,老子又被骗又被骗。那些担忧啊焦急啊心疼啊之类的心情都请统统拿去喂狗吧喂狗吧!
不过……还好他没事。
萧守看着叶翎,眉梢一挑:“果然?”
叶翎垂着头,突然笑了,那笑疲惫而苦涩,声音因为之前的大喊而变得有些嘶哑:“你现在肯定在怀疑,我是不是早知道你在演戏了,所以之前的种种表现都是刻意为之。放心,都是真的,我虽然怀疑过,但还是傻不愣登地往坑里跳了。”
“嗯?我哪儿出了纰漏,招你怀疑。说出来,我改进改进。” 萧守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格外欠抽。
叶翎失笑,摇摇头,看着周身的枷锁低声道:“要说纰漏,还真不少。最大的纰漏就是,你变弱了。
遇敌时,你的表现乏善可陈,没有那些算无遗策的计划,也没有那些坑死人不偿命的诡计,完全不像你这个妖孽的作风。
落入敌手时,你身边居然一具尸首都没有,我不信就那群人的水平,能毫发无损地捉到你。除非你的□□叛国投敌。
还有我们被关起来后,你竟然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里边儿,一点小动作都没有。我相信,正常状况下,你起码会在一个时辰内想出至少十种办法来进行试探或是逃脱,而不是蹲在那儿想了半天,最后告诉我线索不足,你什么都推断不出。
而这群人捉我们时的无耻作风和抓到我们后的严密手段,倒是有你的风格,看着处处有机会,实则滴水不漏。”
哎,原来老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本主角实在是太出类拔萃了,让人无法相信俺也有低调的一天。观众评价这么高,身为主角,我鸭梨很大啊。
萧守摸摸鼻子:“既然这么多纰漏,你怎么还上当了?”这小子脑袋被门板夹了?还是说这小子其实一直隐隐期待着咱阴沟里翻船?
叶翎埋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镣铐上拨拉:“纵然是千般怀疑,但哪怕有一分的可能是真的,我便无法不赔了全副的心神,来担忧恐惧。谁让这一切与你有关……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萧守因为叶翎的动作,而注意到了他手上被镣铐勒出的血痕,原本细腻的皮肤被划出了环形的伤口,皮肉绽开,渗了血,格外惨烈。而自己的则要好很多,不过是有些红肿,微微沁血。
萧守抿着唇,拉出一道柔软的线。这血痕磨得比本大爷还深呐,我往栏杆外挤是为了苦肉计,他跟着凑合啥,这距离我可是特意吩咐过的,挤成残废也别想互相碰到,这家伙看不出来么,当真是脑袋被门板夹了啊。
那血痕越看越触目惊心,萧守不自在地别开脸:“你也多少能猜到我演这出戏的理由吧?”
叶翎看着萧守那美好的侧脸,轮廓很柔和,眼眸清浅,就像蕴着晨曦的新露。但叶翎清楚,萧守看起来有多无害,实际上他就有多可怕。这妖孽的算计和美貌一样令人发指。
“你怀疑我……不,你确认我对你用了药,所以你布了这个局,让人劫镖,把镖师和我们分开,迫使我用光了身上的毒,失去最大的依仗。然后让我和你一起落入这种状况,无法反抗,无法动作,只能看着。
不让人送食物和水,应是为了让我相信你身上的状况皆是因我而起。
把衣物和物品统统拿走,是想要断了一切可能的诱因,弄清你自己对香的依赖程度吧。
让我看着你发病,是为了通过我的表现来弄清,我在你身上用的药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还有我是否还在你身上下了别的药。如果我表明了你身上的确实是毒,你下一步要做的就是逼我交出解药吧。”
说话间,那大胡子已端了托盘回来,两荤两素一汤,菜肴精美,香气扑鼻。大胡子打开萧守的牢门,解开了萧守身上的镣铐,还狗腿地给萧守铺了个软垫。而这一切,明显都没有叶翎的份儿。
叶翎不以为意,作为唯一的阶下囚,他这点自觉还是有的。萧守这布局明显就是为了抓捕自己而设的。叶翎可不觉得为了黄金能屠别人满门的萧守会放过对他下药的自己。结局已定,区别在于死不瞑目还是从容赴死:“让我做个明白鬼吧,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不对的?”
萧守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就是左顾右盼,确认环境的安全性。要知道,百分之九十的反派boss都是因为得手后,一时亢奋化身罗嗦boss,详细阐述了如何栽赃陷害忽悠坑人balabala,结果最后被缓过一口气来的主角砍死的。
虽然萧守很清楚自己不是反派而是主角,但是现在的状况,萧守总忍不住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被砍死的生物。
经过再三确认,萧守终于放下心来,美滋滋地喝了口汤,舔舔唇,准备开始详细讲述神探萧仁杰的破案经过。
“我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翻脸了。准确说起来,应该是你给我施针之后,我才意识到你有问题,出行之前则彻底确认了你有问题。
最开始,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我离开你到别庄去住,会那么想你,先开始,我以为我是因为病中受你照顾而产生的精神依赖,我甚至还以为,我看上你了。但后来我意识到,之前的想念与其说是想念你,不如说你想念你身上的味道,属于药物的依耐性。
说起那香味,你一个大男人,香囊居然是甜香味的,实在是太诡异了。而且,在琉琰城时,你只有和我相处的时候才佩戴香囊,面对洛子枯他们的时候则没有,应该是怕别人发现倪端吧。出行后,你将香囊贴身放置,保证了只有和你如此贴近的我才能闻到。
只要一起疑,再回想之前种种,你的问题就太明显了。你每次照顾我的时候都会燃香,然后关上窗。在你点香之后,我会迅速睡着,但睡着后发生了什么我却是完全没有意识。在我去别庄前你这样,还可以说是我因为身体虚弱,你给我点的安神香,那么为什么在我恢复了以后,你依然要点。我试过强迫自己清醒,但是不行,你在这些方面倒是够谨慎。
那么你到底趁我在睡梦中时做了什么?以至于我每次在你那儿一睡着,都会做到那样荒诞的梦。其实光是做梦这一点就够我怀疑你到死了,你小子也太明目张胆了,就跟在大白天穿一身夜行衣似的惹人生疑。
青楼那次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很遗憾,你没珍惜,还是下手了。你知道,在青楼里发现你的那一刻,我有多想杀了你么?好在那个问题不是永久性的,不然你绝对不会到现在还功能健全的待在这儿!”
叶翎看着盘腿在软垫上,优哉游哉喝着汤的萧守,只觉得冷,渗入骨髓的冷。萧守居然在那次针灸后就想通了一切,先是不动声色地利用自己摆脱了洛子枯和武刑空。然后一步一步试探,脱离,最后反击。可笑自己还因为能陪着他走而高兴了很久。自己那些窃喜,不安,欣慰,窘迫在他眼里都算什么?算什么!
“你肯定了我有问题后,还要我陪你一起走,为的就是尽可能的削弱我用药的条件吧?同行那么久,你为什么会直到今天才动手,你完全可以再早一些的,这般委曲求全陪着我你不觉得辛苦么?”
叶翎的声音干净醇厚,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温和纯粹。即使大喊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会觉得刺耳,只会觉得震撼。因为叶翎的一言一语总是饱含感情,高兴,愤怒,伤心,焦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不同于洛子枯的深藏不露,不同于武刑空的强势霸道,叶翎的声音就像他的人,至情至性。即使欺骗,也透着真挚。而,这一次叶翎的话,就像是凝了冰的松枝,连话语的空隙间都渗透着冷意。
萧守忽地抬起头,挑着唇,笑得妖孽。那一双眼却是瞳色发暗,漆黑冰冷:“因为昨天我在城里,才终于确认你在香囊里放了什么——御米壳(罂粟果壳)。叶子,你够狠,你有种直接上鸦片啊,对了,你不会是吧,要不要我教你,保证让我离了你就涕泪横流,抓心挠肺!一辈子跪在你脚下,生怕你踹了我。”
萧守手里的汤碗咯噔一声重重磕回了地面,碗里那一点点残汁居然溅了个干净。
“鸦片?”面对着萧守突如其来的愤怒,叶翎反倒有些莫名,之前不管说到什么,萧守都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现在的他眸子里却像是燃烧着的一团火,话里句间都是沸腾的愤怒。
叶翎不会明白,有一个民族,对鸦片和罂粟是那样的深恶痛绝,那两个名词所代表的屈辱是刻在整个民族骨子里最深刻的憎恨。而,萧守,归属于那个民族。
简而言之,叶翎就是倒霉催的撞枪口上了,他要是换种药,哪怕效力再强点儿,萧守也不至于愤怒至此。
叶翎看着萧守唇角有些恶劣地挑起,终于忍不住了么,把憎恶和愤怒明明白白的摆在面上,总比漫不经心地笑着好,至少,让我知道,我不是那么无足轻重,我做的那一切对你而言不是可有可无。
笑笑笑,笑毛笑,以为老子不会真收拾你是吧!萧守不爽地将手揉进发间,却突然想起,这发髻还是叶翎替自己梳的。
昨日,萧守因为辗转反侧了一夜,所以清早起来三千烦恼丝皆纠结成绺,杂乱不堪,再加上心情不好,所以梳的时候就野蛮了些,一手攥住发根,一手执了篦子就使劲往下刮,比褪猪毛的还凶狠几分。
叶翎一看,吓得劈手就夺了篦子,捞了萧守的发丝,沾上桂花露,替他细细梳理,温言道:“你既是不会束发,叫我就好,何苦自己折腾。”
萧守直接回了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还是直接教我怎么梳吧,要不以后你离开了,我找谁替我梳头去。”
叶翎只是笑:“我怎么会离开?以后再教吧,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萧守想到这里,也不由苦笑,以后,就没人给我梳头了呐。算了,气了一晚上还不够?老子跟这不知道鸦片为何物的古人计较个什么劲啊。
叶翎看到萧守那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红的,自然不明白这妖孽那瞬息万变的心理活动。只想将一切问个清楚,好死得瞑目。
“你那晚扒我衣服,就是为了拿到我贴身放置的香囊里的东西?”
“没错。”
那样亲密的打闹,不过是布局……
“你之后说是洗澡,其实是翻窗出去找人鉴别,然后安排这个局了是吧?”
“对。”
洗之前就打了招呼,之后还留下味道,拿了春宫图册,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洗了那么久,当真是处心积虑,谨小慎微。
“你找的谁的人,武刑空还是洛子枯?”
“洛子枯。”
呵,果然是他。
叶翎半侧着脸看着萧守,嘴角带笑,脸隐在阴影里,轮廓模糊:“这样也好,我也许早就就等着这么一天了,等着你窥破一切,然后将我打入地狱,万劫不复。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这个结果……要杀还是要剐,别客气,尽管动手吧。”
粉身碎骨,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跟个七窍玲珑心的妖孽斗智斗勇,时时刻刻在良心的不安谴责中煎熬,在日日的小心翼翼中憔悴。虐身虐心,惶惶不可终日。早死早超生,没什么不好。
萧守的视线凝固在叶翎如释重负的面容上。靠!萧守痛心疾首,这小子居然真的窥破了我的想法,知道老子下不了死手。
还尽管动手?这就是红果果的挑衅啊挑衅!你小子已经被逮捕归案了,事实清楚,罪证昭然,就等着人民法院下判决了。你凭什么就那么笃定dang和人民不会把你拖菜市口剁了呢,你怎么能因为最终裁决权在本大爷手里就这么有恃无恐了呢!你让费尽了心机装个恶人的俺情何以堪呐,情何以堪。
“要死也要等我问明白了再死。用香让我对你产生心理依赖,睡着时用梦扭曲我的倾向,你……是想要我爱上你,还是要让我离不开你?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你是为了谁的利益而做出了这种行为?”萧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往冷酷boss靠近。
为了谁的利益?叶翎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到妖异的少年。明明是那么风情卓然的一个人,却偏偏最不解风情。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叶翎开口,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因为我爱你。”
萧守筷子上的排骨掉下去了,老子穿的难道是琼瑶世界不成?阴谋诡计啥的都是因为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他之类的见鬼理由。而且,这是怎样大胆而直白的告白啊,你身为古代人的传统、矜持、含蓄、保守呢?子会哭的,一定会哭的。
“骗鬼去吧你。哥们儿,找个借口也不要找这种不靠谱的啊,你以为老子是银票,人见人爱?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不爱,你非看上我?要么是你瞎了狗眼要么就是这年头爱已经不值钱了,要不你卖我两斤真爱,我拿去喂旺财?”
叶翎突然间很想笑,是啊,天下那么多人,我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呢?聪明得触目惊心,别人拿感情当目的,他拿感情当筹码。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是在玩弄人心。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会爱上这等妖孽,是为了当初了惊鸿一瞥,还是为了那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可惜,还没弄明白,就已经陷入泥沼,不可自拔。
到最后,叶翎也不过是轻飘飘地回了句:“武刑空和洛子枯不也看上你了?”
“武刑空那是个见个漂亮点儿的人就想往床上拉的货,那不叫喜欢,那叫欲.望。洛子枯……你们和他不一样,他是历史遗留问题。”萧守拿筷子敲着碗的边沿,像是自己给自己附议。
叶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武刑空,洛子枯,你们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有人一起倒霉的感觉真好。
“笑毛笑,老实点回答,不然给你上刑。”萧守的表情可说是恼羞成怒加虚张声势。其实萧守自己也有些诧异,当初知道的时候气得够呛,但算计了无数却也没真打算把这罪魁祸首怎么滴。哎,难道自己真的忍着忍着就成忍者神龟了,心如止水,荣辱不惊?
“上刑?”叶翎冲着萧守眨眨眼,带着些挑衅的味道。大有你放马过来的意思。
萧守夹了一筷子肉,然后冲着叶翎大嚼特嚼。狠狠道:“看见没,看见没!老子不仅吃肉,老子还吧唧嘴!馋死你丫的。”
叶翎看着萧守鼓着小腮帮子,吧唧嘴的样子,泛起一抹苦笑,这还真是异常萧守式的刑罚。还不如直接杀了自己的好,最恨的就是,明明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对自己却处处留情。若非如此,又怎会爱上?
如今,就算留条命,也再无机会和他在一起了吧。自己,输了个彻底呐。如果什么都不剩了,是不是就可以放手一搏,无所畏惧了呢。叶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凭什么总是萧守坑人,自己未尝不能坑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