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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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筵持续到黄昏降临时。太阳在完全沉入地中海之前,向这座永恒之城送来霞光,把石阶和雕像染成金色。天空像展开的贝壳,铺展的珠母层焕发光泽。

安东尼的府邸中,祭司来到大理石祭坛前,用一只羊羔,向主管婚礼的神灵哈埃门·海麦那埃乌斯献祭,求得他的许可。祈祷仪式结束后,再通过飞鸟占卜,宣布这是吉兆。于是,新郎该把新娘送到她的新家去了。

宾客们簇拥着,进入送亲队伍。笛声演奏的序曲响起,火把手与笛子手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庞大而喧嚣的队伍。松明火炬的光芒闪动,风中夹杂着花香和燃烧的松脂的气味。我也随着人流前行,穿过大街。

天光越来越暗,浸透霞光的云霭愈发稠浓。夜晚降临,月亮升起,街上铺地的鹅卵石泛着微光。

新娘像一枚脆弱的蛋壳,被小心护送。她身后跟随的两个奴隶,手中分别拿着卷线杆和纺锤,这是妻子责任的传统象征。负责表演的人用脚步踏着节拍,载歌载舞。不同于希腊人婚曲的优雅,罗马的这类民间小调中往往充斥着低俗的唱词。大概是顾及这位高贵的新娘,这次的歌词里减少了许多此类内容。

庞大的送亲队伍,引来民众沿途围观,像在欢迎驾临的神明。街道两旁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有些大胆的小男孩尾随队伍,蹦蹦跳跳,像半人半羊的农牧神似的。

终于来到巴拉丁区的牛首街,抵达新郎隐藏在树荫里的住所。火炬被扔掉,引来一阵争夺。捡到火炬的人会把它作为带来好运的纪念品。

为了迎接新婚妻子,盖乌斯的住宅被重新装饰布置过。比起以前的简朴,奢华许多。

按照习俗,新娘上了台阶之后,在门柱上缠绕了羊毛线、涂上油脂,以祈佑新居。然后,盖乌斯抱她跨过铺满玫瑰花的门槛。接下来,新娘提起裙摆,跨过准备好的火盆与水盆,预示着她将分享夫家的水和火。她用山楂木火把点燃炉子里的火,并诵读祈祷文。

在一些醉醺醺的男宾客的起哄声中,盖乌斯用铁矛头挑开了新娘的面纱。烛光的映照下,新娘身披红色婚纱,头戴花冠,更显得娇娜无比。这对年轻的新人有着出众的外貌。盖乌斯握紧新娘的手。她的手像一只怯生生的小鸟,蜷缩在他的手掌里。

“你盖乌斯在哪里,我盖亚就在哪里。”她说出了新娘的誓词,用清晰、甜柔的嗓音。

众人一番起哄之后,陪伴而来的女傧相把新娘带入婚房。

接下来是又婚筵。新郎将榛子、大麦撒出,随后也进入婚房,消失在视野中。

为了避邪,婚歌被唱响。回廊上挂着的金丝帘子,反射着上百盏油灯的光芒。人群中的一些西勒诺斯【注1】,穿着酒渍点点的袍子,在榻上歪倒。地板上散落着许多花环,花瓣被随意践踏。打翻的酒杯让酒液淌过餐桌,很快有奴隶上来更换桌布和餐巾。

这时,我看到了认识的人:阿格里帕的小未婚妻,庞珀妮娅。这个活泼的女孩,已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头戴紫罗兰花冠,花朵的颜色衬出她的眸色。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玫瑰花蕾、莳萝和番红花。看上去像森林中的精灵仙子。

毕竟她是阿格里帕未来的配偶,与她建立良好的关系有益无害。我走向她:“你好,庞珀妮娅。”

她并未立刻认出我。旁边有人温和地提醒:“这位夫人是小凯撒的姐姐。”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年轻人,并想起了他是谁。他是这个女孩的家庭教师,名叫凯基利乌斯,一个为阿提库斯工作的自由民。

我和女孩闲聊了几句。她还是那么无忧无虑。花朵般的嘴唇,说笑时唇角不时加深一点笑涡。连我的心情也被她的愉悦感染。

忽然,她压低声音问我:“您以前也会用带子束胸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但她如此天真无邪,显然并无弦外之音。我便颔首道:“用过,时间不长。”

她低声嘟哝:“爹爹觉得我发育太快,一定要我把胸裹紧。好不舒服,做女人真麻烦啊。”【注2】

“其实,很多男孩也要用绑带塑造身形。”我安慰道。

她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单纯而大胆的光芒,凑到我耳边说悄悄话:“我会想办法,偷偷松开带子,不让爹爹知道。凯基利乌斯为我掩护。”

这样被娇宠长大的女孩子,难免有点叛逆。但我喜欢她。和这个毫无心机的女孩对话,至少很是轻松。

低下头时,我无意中注意到,她凉鞋上石榴红色的绑带松了。我出言提醒。

没想到,她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年轻家庭教师就蹲下/身,低头整理那双金色凉鞋上的绑带。她拎起裙子的两边,完全露出鞋面和圆润洁白的足踝。

我有点意外。庞珀妮娅年龄已不算小,让一个男性/奴隶跟随她,做这种应该由女奴完成的事情,总是不太合适。但他们神色自然,似乎都觉得这很正常,我也不便再说什么。

很快,绑带系好了,年轻人站起身来。女孩随手拂了拂裙子上的褶皱,然后拈了一枚果子递给年轻人:“你吃。”他接过果子,却没有吃。

然后,她转头对我说:“这样的婚礼还挺有趣的。”

“再过两三年,你也要出嫁了。”我微笑。

女孩咯咯笑了起来:“我也想快点长大啊,那样就能嫁给他啦。”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年轻人,闪闪发亮的眼睛在长睫毛下眨了眨。

我本以为她说的“他”是指阿格里帕。看她的神色,才确定她指的是这位家庭教师。年轻人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童言无忌,立刻婉言纠正:“您以后会嫁给阿格里帕,他现在是凯撒最倚重的手下,统领几个军团……”

“但我不喜欢他啊。”女孩皱眉,右手托着下颔,“他很无趣,总是那么一本正经,连我说的笑话都听不懂,好笨。我才不要嫁给他。你比他好多了。”

年轻人有些无措:“您别这么说……”

我却能理解这个女孩。在嫁给马塞勒斯之前,我对他也并无好感。于是,我开口解围,把话题引开。

又聊了一会儿,女孩以手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好困啊。”

照顾她的年轻人立刻建议:“那我们回去吧。您应该就寝了。”

她毫无异议:“好,那就回去吧。”

他们告辞离开。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家中,马库斯应该已在睡梦之中。一想到我的孩子,就更希望快些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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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轿辇停在大门外,垂着绣金丝帘。我一边裹上帕拉和头纱,一边向它走去。这时,我注意到旁边放置的另一顶轿辇前,利维娅正对几个奴隶说着什么。

“怎么了?”我开口询问。

她转身见到我,平静道:“也没什么。只是我的轿辇被刚才几个喝醉的客人弄脏了。我正打算让奴隶回去再抬一顶过来。”

“何必这么麻烦。和我一道回去吧,也是顺路。”

“那就谢谢您了。”她礼貌道。

我们坐进轿辇,我向奴隶做了个出发的手势,然后放下帘子。四名奴隶抬起轿辇,起步前行。按照惯例,两个开路的奴隶走在轿辇前面,另有数名奴隶跟在轿辇后面,手擎火炬,携带武器,以确保路上安全。

时已入秋,夜里有一丝凉意。轿辇内铺了一层柔软的绒缎,还放了薄毯。我和利维娅取下头巾,靠在松软的枕垫上,把薄毯展开盖在腿上,向两侧的窗外眺望。月亮的轮廓几近饱满,月光明亮。夜风涌过十字路口,传来树叶哗啦作响的声浪。

行到半路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深夜四周寂静,踏在石板上的笃笃马蹄声由远而近,愈发清晰。一开始我并未在意,直到马蹄声在近处止住,然后轿辇晃动了一下,随即停下。

我掀开帘子:“怎么了?”

接着火炬的光线,我看清了骑在马背上的人。竟是盖乌斯。这是新婚之夜,他理应在婚房中与新娘共度良宵,怎么会来这里?

他翻身下马,走到我近前:“姐姐,跟我走。”

我想起轿辇里还有别人,提醒道:“我得先送利维娅回去。”

盖乌斯应该也没料到,和我同行的还有别人。他点点头,不再多言。

利维娅显然也察觉了盖乌斯的到来不同寻常,但她没说什么,只道:“这里离我家很近了,不用麻烦送我。我步行过去,很快就能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她的建议,派几名奴隶,护送她回家。

她拎着裙边从轿辇里出来时,盖乌斯正好站在那里,伸手扶了一下她。站稳后,她低声道谢,很快收回了手。

我也下去帮她拢了拢披巾,在靠近时低声道:“此事请帮我保密。”

她不动声色道:“您放心。”

毕竟,盖乌斯现在是罗马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万众瞩目。他在新婚之夜的这一举动,若是被人知晓,恐怕惹人非议。

目送利维娅离开之后,盖乌斯把我带到了先前我们幽会时的那座秘密住宅。

我不免意外:“出什么事了吗?”

他并不回答,径自穿过寂静的建筑。夜风中送来庭院里清甜的月桂芳香,让我的忧虑淡化了一些。我们穿过卧室,来到露台上。大理石露台上挂着轻纱帷帐,晚风吹动纱帘,朦胧的烛光在帘后摇曳。

从这座山上眺望,能俯瞰议事广场,以及平民区的大片扁平屋顶和别墅区的花园绿地。台伯河像一条白色丝带,蜿蜒流向远方,月光在河面上泛着银色的粼光。平日里置身于罗马城中时,各种声响和气味难免喧宾夺主。而在这里,整座城市展现在脚下,肃穆宏大,无边无际。

我仰起头。神话中,夜空被描述为一个坚固的圆顶,由青铜铸就。群星按照一定的模式被固定在穹顶上。提坦巨人阿特拉斯用双肩撑起沉重的天穹,缓慢地旋转,于是有了星辰的起落。这个晴朗的夜晚,万里无云,群星完美地呈现,令人着迷,几乎有种晕眩感。不可计数的星辰向下俯瞰人间,点亮漆黑的苍穹。笼罩在星光下的一切,都显得美妙。

我想起古希腊哲人阿尔库塔斯的话:如果有人能被允许升上天穹,俯瞰世间万物和璀璨群星,这一发现本应令他无比激动、喜悦,但如果他无法对任何人诉说,也会染上忧郁。【注3】

此时,我不是独自一人。盖乌斯在我身边。我侧过头,只见他正注视着我。

“渥大维娅。”他低声唤我,仿佛这个名字是一只还不会飞翔的小鸟,“很快,我就要离开罗马。”

我叹息:“是的,你又要去战场了。”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又清亮:“你会想念我吗?”

“当然。我比任何人都期盼你早日凯旋归来。”

他的指尖抚过我的脸颊,俯身向前,以嘴唇轻触我的唇。开始时,他仿佛在试探,看我是否愿意。我没有拒绝。他搂住我,继续向下亲吻。吻落在我的颈项上,像清澈的山泉泼溅。我感到一种混杂着恐惧的愉悦,就像在不可测的湖泊里游泳的孤独者;抑或台伯河上的小船,被春季上涨的潮水裹挟。

他一把抱起我,把我抱回室内。我任由他除去阻隔我们的所有衣物,直到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月光照着我的肌肤,他凝视着我,爱抚的方式宛如祭司的赐福,几乎令我想要祈祷。他知道我所有的不完美,但他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世界上最完美之物。

我抱住他,手指陷进他赤/裸的背部。潮水退去,空气烧成一团火焰。这火焰如此温柔,令我融化其中。但下意识里,我忽然意识到,这罪恶的愉悦不可持久。

这是他的新婚之夜,而我也有自己的丈夫。我猝然一惊,推开他,捡起衣物匆匆掩上,抬头时正望进他的眼睛,那冰蓝的眼眸忽然让我有种晕眩感。

我移开视线:“你已经结婚,应该好好对待妻子。无论如何,你还是我的弟弟,我最关心的人。”

“你生了我的孩子。”

我一怔:“不,孩子不是你的。他继承了马塞勒斯的家族姓氏。”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他不是马塞勒斯的孩子,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短暂的沉默中,油灯晃动的光影掠过他的脸,他的眼睛在明亮与深暗中变幻。我的心犹如握紧的拳头,跳动得沉重,嗓音几乎淹没在心跳声中:“或许如此。但按照法律,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只是我的。”【注4】

他静静注视着我,忽然笑了。我还来不及反应,他用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抚上我的颈项。

“你知道吗,”他的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手指扼住我的颈项,“像这样,如果用足够大的力气,会让人失去知觉。”

这话说得不免突兀。有一个瞬间,我的身体绷紧起来,几乎怀疑他想这样对我。但他旋即放开了手,用嘴唇在刚才摁过的地方轻轻吻了吻,轻得像一片粘肤即融的雪花。

“如你所愿。”他道。

我这才松了口气,只想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我得回去了。”

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他送我回到马塞勒斯的宅邸。

回程的马车上,我向他表达了希望战后赦免利维娅父亲的请求。

他答应下来,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喜欢利维娅?”

“她很聪明,知情识趣。或许我和她能成为朋友。”我想起她提供的那个投资机会,“当然,我也会和你的妻子好好相处。你离开罗马的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她。”

他不再言语,忽然抬手轻触我的脸颊。这让我想起当他还是婴儿时,他柔软的小手触碰到我脸颊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忽然有点想哭。

但我只是侧开脸,冷静道:“就快到家了。”

他收回手,看向车窗外,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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