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得缓慢如斯。四天之后,我感觉像过了四年。与世隔绝的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焦躁感像沸腾的泥沼一样不断涌上来。午后,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投入内殿。空气中细小的尘埃被染成金色,在光柱中缓缓舞动。绝对的寂静。能听到外面鸽子扑翅的声响。
首席贞女推门进来,站在我面前,带给我一个噩耗:“很遗憾。我听说,您的母亲因病去世了。”
我感到轻微的晕眩。虽然医生都说母亲的时间不多了,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感到被欺骗。原来,这种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死亡就像从地平线上涌来的潮水,初时远望只见隐约一线。当它越来越近,轰然作响,似乎也是自然。当最后汹涌而至,铺天盖地,罹难的船才开始无声下沉。
贞女似乎对我说了什么,但她的声音很遥远,我不记得。
“我没事儿。请给我一点时间。”几次颤抖的呼吸之后,我感到自己的声音相当疏离。
她离开之后,我独自坐在榻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广场上的喧哗人声。有人死去,但世界依然如滚滚车轮继续前行。对我而言再大的失去与痛苦,对这个世界而言,都轻得宛如一缕薄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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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穿着贞女的衣袍,跪在神像前。衣物款式简单而庄严,是通身纯白的亚麻织物,让我觉得自己像即将被送上祭坛的供品。壁炉里的火光不安分地跳跃着,把一切的投影放大在墙壁上。光影幢幢,晃动不定。寂静中,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几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盖乌斯在哪儿?元老院打算如何应对?我全然不知。
我低头看着手中戒指,缓缓转动它。这是我离开马塞勒斯家时唯一带走的东西。这枚“毒指环”【注1】,出自神圣路【注2】上最有名的金银匠。黄金指环上的蝎子镶嵌着红宝石,在光线下折射出火焰般的亮光,被精巧的雕工赋予了鲜活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蝎子弯曲的尾部暗藏着一枚细针,淬炼过毒/药,能瞬间夺取一个成年人的生命。
当时我买它,本是为了自保。但现在,如果自己被捕,或盖乌斯遇害,我会用它自杀。我等待着神灵的恩赐,或死亡。这两者有时并无区别。
我向灶中添了一束薪木,闭上眼祈祷:“守护罗马的女神啊,我以我的血肉向您祈求,请指引我的弟弟,让他早日回到我身边。只要他平安,我别无所求。”
雪松木燃烧之后,散发出淡淡的香脂气息。
忽然,门板吱嘎一声响动。我警觉地睁眼:“谁?”
无人回应。我站起来,攥紧了戒指,望向我与门之间相隔的层层纱幕。夜风卷起气流涌进内殿,吹过我的手臂,吹动长袍的洁白下摆,吹起纱幕飘飞如冷焰。火光晃动,影子在壁画上摇曳。一个身影浮现在纱幕上。那么熟悉。
我不敢相信,只觉呼吸艰难。想伸手掀开纱幕,却又畏惧。
“盖乌斯?”我轻声问,害怕这只是幻觉。
但大概神灵听到了我的祈祷。盖乌斯掀开纱幕,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带金属浮雕的铠甲在斗篷下若隐若现。火光照耀在他身上,宛如水波晃动出涟漪,给他披上摇曳的金黄。
我抱住他。在触及他的那一刻,才能确定,这不是梦。
“怎么了?”他察觉了我的异样。
“母亲……去世了。”
他把我抱得更紧。我阖上眼,声音比自己料想的还轻微:“我很累。”
他吻住我,试探地品尝我的肌肤。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战栗,如同水面漾开的涟漪,传遍了全身。钩住我肩上衣料的银针被解开。织物滑落委地,发出瑟瑟微声。我被抱起,放到榻上。他俯首,沿着我的颈项向下亲吻。我能嗅到他身上洁净的气息,如干燥的阳光和橄榄。他的吻落在我最私密的地方。震惊的颤抖中,身体变得滚烫。罗马男人不会做这样的事,男奴才会这样侍奉主人【注3】。从未有过的欢愉淹没了我。他起身,解开斗篷、铠甲和衣物。进入我时,我感到完整,安宁与平和。终于明白,为何萨尔玛绮丝如此渴望与恋慕之人合而为一【注4】。
被火光吸引来的一只飞蛾,忽然惊飞起来,扑翼在殿内盘旋。飞蛾扑火。
我的心中也有一束纯净的火焰。他远去之后,就燃得旺一些。而当他离得太近,火焰只能保持飘摇欲灭的状态。而那一刻,火种被打翻,顿时烧作熊熊烈焰。
一切结束后,我仰面望着神庙的穹顶。壁画上皆是神话场景:诸神的纵欲与嫉妒、英雄的骄傲与死亡、少女的被诱与失贞。这些永恒的主题,不过是人事的变形和放大。
我坐起来,感觉身体空荡荡的,像被暴风雨冲刷过。我默然穿上属于自己的衣物,抚平衣上的褶皱。
女神的神像依然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们。壁炉中的火焰,是最纯洁无垢之物【注5】。
沉寂之中,我低下头,轻声问:“我们做错了吗?”
“没有,”他从身后抱住我,像小时候我抱住他,“我从不信世上有神灵。对与错,不过是人为的判断。”
这时,只听叮的一声,我的戒指滑落在地上。正想去拣,他已弯腰拾起,打量着戒指,然后目光转向我,蓝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漂亮极了:“为什么把它带来?”
“以防万一。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我会用它自杀,以避免耻辱【注6】。”
“你应对我有信心。我不会输。”
“我相信你不会输。但如果我被捕,成为人质,会拖累你……”
他用手指点住我的嘴唇,截断我的话语:“即使那样,我也会救你出来。”
我点点头,没有争辩。但他没有把戒指还给我,也不打算如此。
“我们出去吧。”他穿好了铠甲,系上了斗篷。
“外面安全了?”
“我的军队已经控制了罗马。”
我诧异,但并未感到强烈的喜悦,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安全感。我们都安全了,至少现在是。
我们离开内殿,在柱廊上火把间的阴影中穿行。走下石阶时,我有些乏力,脚下不稳,险些摔倒。他及时扶住我,低声道:“小心。”
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看上去我们仿佛依偎着对方,就像两滴同源的水珠融为一体。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却很自然地伸手把我的帕拉往头上裹了裹。
神庙外的广场上,深夜里本该少有行人,静得宛若废墟。但此时,只见广场上聚集了大队人马。士兵们手执长/枪,宛如雕像般有序地伫立。猩红斗篷被风扬起,宛如飘动不息的火焰。无数的火把,在薄雾中组成一条光焰长蛇。而他们腰间佩剑反射的冷光,提醒着我战争的冷酷。
我们走近时,有人高声通报:“凯撒至。”
无数士兵同时以枪尾顿地,发出严肃整齐的声响。
士兵们让开一条道路,让两人向我们走来。梅塞纳斯仍是一身缓带轻袍的装束。而阿格里帕身着铠甲和斗篷。作为副官,他把右手置于胸前,低下头,向盖乌斯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盖乌斯上前,拥抱了一下他。梅塞纳斯看着我们,微笑。
“您没事吧?”阿格里帕转向我,目光温柔沉静,充满关切。
“谢谢你,我没事。”我装作若无其事。
他似乎松了口气,握紧剑柄的手也松开了。但他那样清澈的目光,像一束阳光般直直照进心里,让我心底的罪恶感开始发芽。
我避开他的目光,用指尖理了理其实并无纠结的发丝,转移话题:“你们来得很快。我以为至少还要几天,军团才能抵达罗马。你们带了多少人?”
阿格里帕细致地解释:“我们本来一共有八个军团的步兵和相等数目的骑兵,以及服务的辅助兵。从高卢行省渡过卢比孔河、进入意大利之后,我们把军队分成为两部分:一部分按照正常速度行军,落在后面;另一部分由精选的士兵组成,包括大部分骑兵和小部分步兵,不带辎重队,仅准备路上够用的干粮,轻装而行,不分昼夜,不休整,强行军赶到罗马。”
这样一来,等于孤注一掷。若不能立刻攻下罗马,就难以为继。连我都觉得惊险。
“幸好一切顺利。”我呼出一口气,“不过,你们是如何这么快就攻下罗马的?”
罗马的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要破城而入绝非易事。
阿格里帕道:“我们的一支精锐小队,利用罗慕路斯的密道进入城内,制服了驻守城门的士兵。他们措手不及。我们打开城门,让军队进入,并劝说他们投降。他们势单力薄,措手不及,经过劝说之后放下了武器。”
“罗慕路斯的密道?”我十分诧异,“我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
传说罗慕路斯在建立罗马城时在地下留有密道,但其具体位置众说纷纭。
“我曾经也这么以为。”梅塞纳斯微笑道,“不过小凯撒总能出人意料。他从古老的记载里找出了证据,证明确有其事,不过当时并非用作秘密通道,而是准备作为地下墓穴,只是后来规划有变,就废弃了。我们利用阿格里帕丰富的建筑工程知识,推测出了密道在罗马城墙下的大致位置,并找到了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年前。”
我全然不知。看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盖乌斯询问:“最近罗马城里情况如何?”
梅塞纳斯道:“你进军罗马的消息刚一传来,就导致了罗马城中的恐慌。一些市民因为担心被战火殃及,已经带着妻子儿女避往乡间。一天之内就有很多涌出城门。元老院不得不下令提前封锁城市,并实施宵禁。酒馆和澡堂都关门歇业了,集市和批发市场也空空荡荡。所以我最近呆在宅子里,真是闲得慌。
“至于那些议员,他们并不比平民镇定多少,很多都成了惊弓之鸟。恐惧让他们互相责备、猜疑,推诿责任。主战派试图据守罗马城进行抵抗,等待援军到来。但也有不少人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做这样的事,他们埋怨说不应拒绝你参加执政官竞选的申请。整个元老院,就像一头正在被牛虻吸血的母牛,狂躁而又无计可施。
“当然,现在,他们在刀兵的逼迫下,都投降了。他们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而且通过密道入城,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长驱直入。”
盖乌斯点点头,平静道:“先让军队驻扎下来,严禁扰民。明天一早,我会在市民广场发布公告和演说,安抚民众和议员们。”
“得令。”阿格里帕低头道。
盖乌斯默默握紧了我的手。我的脸在发烫,心脏像清晨的雀儿那样跳个不停,生怕被人瞧出了端倪。但所幸,没有人表现出什么。大概在众人眼里,我们只是一对亲密的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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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跟随盖乌斯来到罗马广场。
这里是罗马的中心,我曾无数次来到这里,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士兵们守卫在四周,穿着抛光的铠甲,但大多没有携带武器,按照军队的良好纪律排列。阿格里帕召集百夫长,让他们负责维持罗马城中的秩序,严肃军纪。
而战战兢兢的议员们,如同身在狼群中的绵羊。虽然在托加袍里穿了贴身铠甲,也在身边带着武装的奴隶作护卫,还是满脸畏惧之色,左顾右盼。
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拥戴小凯撒的民众们也聚集在这里,欢呼着,欢迎军队入城。我猜这其中肯定有梅塞纳斯雇来的演员,负责组织民众,让场面好看些。
盖乌斯率领卫队进入罗马之后,三个本来效忠元老院的军团,叛离他们的将领,派遣使者前来,誓要效忠于他。据说其中的一个将领自杀,另外两个不得不归顺于盖乌斯。
现在,盖乌斯拥有十一个军团。它们都忠于他,而非忠于元老院。很多议员都来向盖乌斯致敬,包括那些不久前还公然藐视他的人,嘴脸变得比盛夏的天气还快,像一出滑稽剧。元老院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权力的中心不再是议会。他们就算再心存不满,也像被新的狮王取而代之的老狮子,只敢远远地露出獠牙。
而盖乌斯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他从容自若地周旋于这些议员之间,身边跟着两个书记员,让他们记录这些议员的诉求,并给予积极的答复和承诺。很多议员明显地受宠若惊。
“得好好饲养这些议员和贵族,让他们不要抱怨。就像对待牝马,要把它驯服得能安静地从你手掌中吃饲料。”梅塞纳斯私下里对我微笑道,“这不难。政客对待胜利者,总是友好的。”
但人群中没有西塞罗。只有他不愿趋炎附势。
转过目光时,只见梅塞纳斯正打量我,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怎么了?”我奇怪。
“你好像有什么变化。昨晚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但又说不出来。”
我感觉像被黄蜂蛰了一下,很是心虚。
“我能有什么变化?”我故作镇定,把垂在脸侧的发丝拢到耳后,“胖了还是瘦了?”
“不是胖瘦的问题。”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学过相手术,能从你的手相上看出来【注7】。”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拉过我的手,指尖滑过我的手心。
“唔,你很紧张,手在出汗。”他自顾自地沉吟,“可见,你有一个秘密。”
我想抽回手,但被他紧紧握住。
“你这么抗拒,说明我说对了。”他的唇边挂着胜利的微笑,“这个秘密,和小凯撒有关,对吧?”
我一惊,一时语塞。
“看来我猜对了。”他满意地颔首。
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蠢得向陷阱里跳的野猪,有些羞恼。他没有再逼迫我,放开了我的手。
“放心,我会保密。”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和小凯撒有关的秘密,我可不敢外传。狄安娜一手创造的小猫,已经变成了狮子【注8】。”
这时,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只见盖乌斯走上了演讲台。他没有穿铠甲,只穿着带紫色宽边的白托加,他用左手托着如流水般垂挂的褶纹,右手拿着演说稿。金色的发丝了无杂质,宛如昏暗乱世中最纯净的光。
盖乌斯作了一次简明扼要的演说。
首先,他声明,这次率军占领罗马,实属无奈之举。他只是想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勇敢战士们求得公平的权利。他已立下军令,任何士兵和军官都不得扰民。罗马市民们可以正常生活,不受影响。
然后,他陈述了元老院反复无常的行为,以及试图挑起凯撒派内斗的阴谋。他说,他将领导麾下的十一个军团,因为这些都是凯撒的旧部,他们不愿被充满了谋杀凯撒的凶手的元老院领导。而德西穆斯也是凶手之一。盖乌斯声称自己当时率军解穆提那之围,只是为了对抗不利于罗马和平的安东尼,而不是为了帮助德西穆斯。他无法和杀父仇人共事。这赢得了凯撒派以及喜欢凯撒的民众对他“忠义”【注9】的敬佩。
此外,盖乌斯还表明,他将继承凯撒的宽容和仁慈。任何人,无论曾经做过什么,只要现在不再反对他,他都会赦免他们。这让那些战战兢兢的元老院议员们松了口气。
最后,他宣布,他将竞选执政官。如果他当选,将扩大对平民的谷物救济政策,大部分市民都将定期获得免费的小麦。这样大手笔的对民众的贿赂,立刻赢得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二天,元老院的会议毫无意外地通过了最新的法令:取消罗马城的戒严和防御状态,取消之前所有对凯撒派不利的决定,并在五日后进行执政官选举。
罗马已丧失了曾经的光辉与尊严。继马略、苏拉、凯撒之后,盖乌斯是第四个统领着罗马士兵占领罗马的人。苏拉最后主动放弃了权力,归隐田园。据说,当他解甲归田,有人肆无忌惮地当面骂他。对此,他只说了一句话:“这个骂我的人,让以后任何独揽大权的人都不会再放弃权力。”后来的凯撒没有再放弃权力,共和派把他视为眼中钉,谋杀了他。这就是凯撒所说的权力的金枝。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