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安东尼求婚的事告诉母亲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建议我答应:“这是极好的选择,而且双赢。”
我内心的天平开始倾斜。的确,应该答应。
晚餐后,我们躺在榻上。难得的宁静时刻。
“为什么你总是听从母亲?”盖乌斯问。
“因为她说得对。”我道。
“为什么?”
我相信他是明知故问,仍然解释:“当初我嫁给马塞勒斯,是因为他有政治前途。现在,他已是执政官。同样,安东尼也很有前途。只要凯撒能战胜庞培,对于安东尼,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
他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但我知道他并不开心,不想我离开他。我整理他额前的卷发,抚摸他后颈的柔软发丝,像苏格拉底那样【注1】。
“以后,你也会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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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总有意外。没有想到,索菲娅会来找我。
当时,我正在密涅瓦神殿中献祭。日落前夕,西方天际布满了玫瑰色晚霞。斜光穿过大理石圆柱之间,织出一片薄雾似的浮动柔光。神像上镶嵌的象牙和黄金,在半明半暗中折射微光。神像两旁垂挂着的大幅细纱帷幔,在风中缓缓飘动。祭台上香烟袅袅。
我向女神献上了一只盛满乳香的金杯。这是习俗。虽然我并不相信这真的有用,但无论是否灵验,不会有什么害处。
正准备离开时,有人跨过门槛向我走来。她看起来高挑而优雅,长发盘在头上,披裹着头纱。丝质的淡蓝色衬裙外,是长及脚踝的长裙,颜色正好衬托她的柔白肤色。看上去没有一点风尘气息,倒像是刚在波江座【注2】的星河中沐浴过的清新少女。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您好。听说您来此献祭,便过来找您。总算没有错过。那天,马塞勒斯和我在竞技场,看到了您和安东尼。他向您求婚。”
“你怎么知道他在求婚?”虽然隔得不远,但竞技场内十分嘈杂,她不可能听到我和安东尼的对话。
“马塞勒斯去问了安东尼。”
我一怔,不禁皱眉:“多管闲事。我和安东尼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她也不恼,温言道:“马塞勒斯是担心您遇人不淑。安东尼是有名的花花公子,绝非良人。”
她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警告我,如果我答应了求婚,就会遇人不淑?我不想再与她对话,转身离开。出了神殿,走下被霞光染红的石阶。鸽子在神庙顶上咕咕地叫。
一些小贩急于兜售神像和护身符,把我围住:“只花一枚雅努斯的铜币【注3】,就可以买下一只忠心耿耿的刻耳柏洛斯【注4】,它的吠声能吓跑所有窃贼,让您的财物万无一失;漂亮的镀金普路同雕像,是吸引财富的最佳选择,绝对实惠;朱诺的护身符,给许多尊贵的夫人的婚姻带来了幸福,可以给您打折,只要两个阿司……”
克丽泰把他们挡开,告诉他们我不感兴趣。小贩这才散开,又缠住其他游客。
索菲娅赶了上来,也不管我是否想听,自顾自道:“今年,马塞勒斯出任执政官。想与他攀交的人很多,不少人提出与他联姻,但他都婉拒了。我知道,这四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您。”
最后一句话,令我怔忡刹那,随即嘲讽道:“如果你想暗示我,他对我还有感情,就太可笑了。”
“为何可笑?您以为,他不爱您?”她直视我的眼睛,“是因为您不愿他爱您,还是因为您害怕自己不值得被爱?”
这是一个逻辑陷阱。我冷冷道:“这不关你的事。”
她的语气愈发柔和:“之前在庞培剧场,我言语有失,应该向您道歉。但我当时绝无恶意。我只是好奇,令马塞勒斯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您是否对他还有感情,才故意说了那样的话,试探您和他的反应。请您原谅。”
“何必费心试探,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她凝视着我:“丘比特的金箭太尖太利,往往旁人看得清晰,被射中的人却一时察觉不到。”
“你弄错了。他爱的是前妻。”
她摇头:“他们曾经相爱。但她已经去世,再深的感情也会逐渐沉淀为怀念。难道他的余生都不能再爱别人,不能再有幸福美满的婚姻?他爱您,这才是最重要的。您没有必要把自己与他的前妻比较。”
他爱我?我的呼吸停了一瞬,有轻微的晕眩感。但很快定下神来,尽可能以不在意的口气轻嗤道:“如果他对我还有感情,岂会刚离婚就迫不及待与你在一起?这四年来,你们难道不是如胶似漆?”
她仿佛早已料到我会这么说:“不要对男人要求过高。他们不过是小孩。女人可以与同性密友之间交流私密的情感,但男人不被允许这样做。他们最软弱的感情,只能与女性分享。所以,比起女人,男人其实更需要关爱。只有爱情能带来温暖的拥抱,和温柔的倾听。”
我控制不住讽刺的语气:“那他有了你,不是已经足够了?你应该很擅长温暖的拥抱和温柔的倾听。”
她一点不恼,声音依然轻软:“您知道,无论按照法律还是传统,他都不可能娶我【注5】。而他是独子,不能没有子嗣。他必须娶妻。”
我冷笑:“所以,你希望他与我复婚。这样一来,就满足了你们希腊人的理想:他既有妻子为他生育合法的子女,又有你这样的‘伴侣’来取悦他,最好还有一个小妾,满足他的日常生理需要【注6】。呵,真是美好。”
她的语气真诚而关切:“您之所以介意,是因为对他还有感情。不然,以安东尼的风流多情,您必定当场拒绝。马塞勒斯远比安东尼更专一。如果您重新和他在一起,除了您和我,他不会有别的女人。我只是卑微的妓/女,而您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绝无可能对您造成威胁。与其让丈夫像安东尼那样到处偷腥,这样不是更好?”
我攥紧了衣褶,压抑一种自己都感到可耻的情绪。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您爱他,他也爱您,为何不在一起?哪里最富有理智,哪里就最缺乏爱【注7】。如果您与自己的心意作对,就等于拱手把他让给我和别的女人。”
不等我回话,她仪态优雅地撑开了遮阳伞:“明天下午,会有一辆马车去接您。希望您能给他一个机会。”说完,她转身离去。裙幅随着轻盈的脚步微微波动,金色凉鞋时隐时现。
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我静默良久,有种奇怪的恍惚感。远处被夕阳染成金黄的大片平民区屋顶和露台,正逐渐失去光彩,沉入夜色。暗透了,便可望见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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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一名女奴来到菲利普斯家,以索菲娅的名义,请求见我。她告诉我,马车在门外等我。我犹豫了一下,终是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大道,一路驶出城去,来到城郊。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桃树林。不时看到树丛中闪过小小的红瓦农房,屋顶上晒着谷物。渐渐地,马车驶入一片山谷,四处弥漫着松脂香气。出了山谷,最终在一片草场边停下。
下了车,女奴引着我走进草场,融入满目绿意。汁液饱满的牧草,在阳光下闪烁微光。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踏过草地,凉鞋上沾了露水。和风吹过,发丝在脸上拂动,草叶作响。这样的天气,温暖而舒适。
走了一会儿,直到初生羊羔的咩咩叫声随风飘来,我看到了马塞勒斯。
他穿着宽松的浅灰色【注8】丘尼卡,坐在一棵柏树下。周围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群牧羊。雪白的绵羊宛如云朵。黑山羊在峰菊和金凤花丛中嬉戏。一只母羊正在哺育几只跪乳的小羊。牧羊犬围着羊群奔跑。
他低着头,怀中抱着一只小羊羔,轻轻抚摸。远远看去,全然不像执政官,而像羊倌。
更远处,真正的牧羊人骑在马上,吹着牧笛。古老的鸟鸣曲,在风中传得很远。笛声中,我向马塞勒斯走去。走近时,他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们相对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沉静道:“索菲娅去找过你了?”
“不是你让她来找我的?”
“不是。但她说过,她想去找你。”
“你没有阻拦她?”
“没有。”他顿了顿,轻声道,“或许,我希望她去找你。我希望还能见到你。”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他放下羊羔。羊羔离开他,转而好奇地凑近我,摇摆着小尾巴。我蹲下来,轻抚它的绒毛。他一向喜欢动物,就像宠爱甘迪多。甘迪多,这是我为他的大白熊犬取的名字。如果家中的女主人换了,或许这名字也会改变吧。
“甘迪多还好吗?”我问。
“嗯,它很好。”
为了继续话题,我明知故问:“你也喜欢小羊?”
“是的,从小就喜欢。小时候,我和祖父母一起,住在乡下庄园。有一次,在乡村集市上,我从牧羊人那里买了一只羊羔。我很喜欢它,甚至把它抱到床上,一起睡觉。祖父不允许,我就偷偷做,没少挨骂。”他回想起往事,微笑起来。只有谈到此类话题,他的言语才会增多。
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它长大了,长出了大犄角。有时,它突然从餐桌底下钻出来,把客人吓一跳。”
我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莞尔。
他顿了顿,微笑消失了,声音平静:“有一天,我发现它不见了,四处寻找。直到祖父告诉我,他把它作为祭品,献给了神灵。”
我轻声道:“真是遗憾。”
“当时我很伤心,哭了很久。祖母只好又给我买了一只小羊羔。”
或许他只是无心,但我忽然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微妙。
“它只是第一只羊的替代品?”我脱口而出。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不,它们并不相像。第一只羊是黑色的米利都羊,更加活泼。第二只是雪白的希腊羊【注9】,很温顺。”
“那你喜欢第二只羊吗?”
“当然喜欢。”
静了一会儿,我问:“我和你的前妻相像吗?”
“不,你比她活泼,也比她聪明。你们的兴趣完全不同。”
“她也擅长弹琴。”
他点点头:“是的。但细听就能发现,你们弹奏的风格不同。你喜欢更轻快的曲子。”
“你喜欢听我弹琴,难道不是因为这让会你想起她?”
“一开始,的确如此。但后来,我只是想听你弹琴,而不是因为别的。我以为,你也喜欢弹奏。”
“是的,我喜欢。”我低声道。
风吹过,发丝触着肌肤。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我走到身边,坐下,把小羊羔放在膝盖上。它身上还有淡淡的奶香。宁静的草场上,只有微风飒飒地吹动牧草。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向晚,夕阳缓缓沉入山坡后面,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仿佛能听到很多平常无法听到的声响:叶片舒展声,草露凝结声,昆虫轻鸣声,雏菊花瓣合拢的声音,归巢的飞鸟滑过天际的声音。
牧羊人打了个呼哨,让牧羊犬把羊都集中起来,然后赶着羊群离开。陪伴我们的小羊羔也和它的母亲一道离开了。羊群咩咩叫着,慢悠悠地迎着夕阳踱去。
马塞勒斯望着远去的牧羊人,语气中竟不乏羡慕:“这样的生活,很好。”
我知道他厌倦官场,不愿与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为伍,也不愿倾听食客的阿谀奉承。但我不相信他真能适应牧羊人的生活,就像不相信亚历山大真的希望成为第欧根尼。【注10】他出生在富贵家庭,从小就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东西。太轻易地得到,才不会珍惜。
“但牧羊人只是奴隶。”我委婉地提醒。
“牧奴的生活比一般奴隶自由。他们的主人住在城里,不可能常来监督他们。他们赶着畜群游历山谷,还有防御野兽和盗匪的武器。只要节约些,不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不需要很多年,就可以积攒到赎身的钱。”
没想到,他对牧奴这么了解。
“但奴隶毕竟是奴隶,吃穿用度都不会好。”
“一个人的生活必需品,其实很少。欲望是无限的,也是无益的。”
我欲言又止。他有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甚至为此放弃人世的欢乐。但他并不需要我提醒,亚里士多德对理念论的批判【注11】。
他站起来:“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回城的马车上,相对无言。沉默有着某种无形的压力。最终,我开口道:“索菲娅说,你还喜欢我。是这样吗?”
“是的。”
“你希望与我复婚?”
他颔首,看着我:“你呢?”
我咬了咬唇,最终承认:“我也喜欢你。但我无法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所以,如果要复婚,你得答应我,不要再与索菲娅有任何联系。好吗?”我想让自己的声音更强硬,实际上却虚弱得近乎恳求。
他犹豫了。静默片刻之后,是低哑的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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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得到了马塞勒斯的承诺,但我仍像《伊利昂纪》中的朱庇特一样迟疑不决【注12】。到底是否要拒绝安东尼的求婚,而与马塞勒斯复婚?
嫁给安东尼,对我更有利。根据目前情况,胜利女神站在凯撒这边。而跟随庞培的马塞勒斯前途堪忧。而且,安东尼更年轻英俊,更能讨得女人欢心。虽然他不爱我,但他很理智,理智到不可能爱上别的女人。
如果我询问母亲,也会得到一样的答案。但就像奥德修斯所遭遇的那样,第二种想法阻挡了我【注13】。不是令我更冷静,而是令我感情用事。这次再见他,我才发觉,对他的感情并未减弱,反而更加强烈。就像一只搭在肩上的手臂,起初并不觉得,但逐渐变得沉重,再难忽视。这很糟糕。
我坐在花园的石桌旁,犹豫不决。克丽泰过来为了斟上饮料。
我心念一动,唤住她:“你知道我在考虑什么吗?”
她低眉垂首:“我猜,您在考虑您的终身大事。”
果然,她知道。她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
“你觉得,我应该如何选择?”我问。
她静默片刻,谨慎地开口:“您喜欢的人,是马塞勒斯。”
“你建议我选择他?”
“不敢说建议。我只是觉得,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比较开心。”
“是的,我喜欢他。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无法容忍他还有别的女人。虽然他承诺我,复婚以后不会再联系索菲娅,但她对他情有独钟,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他答应我时很犹豫,可见他仍喜欢她。人们把情人誓言称为‘如鸟之誓’【注14】,就是因其不可靠。唉,我实在拿不准,他们之间是否还会发生什么。”
“据我所知,罗马人还有一句话:对有情人而言,世无难事【注15】。请恕我直言,她再美貌、再有手段,也只是一个妓/女。在您与马塞勒斯复婚之后,要除掉这个隐患,不会很难。”
她一向沉稳,没有很大的把握,不会这么说。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我问。
“马塞勒斯还没有孩子,子嗣对他很重要。”
“你的意思是,等我怀孕了,就能以此作为筹码,防止他言而无信?”
“不,这是下策。强行逼迫,只会让他的心与您离得更远,把他推向索菲娅。”
“那怎样才是上策?”
她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我。我颇觉意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办法。细想之下,却似乎的确可行。而且,她最后的譬喻打动了我:“奥德修斯与深爱他的女仙同居了七年,曾迷失在温柔乡中,最终仍然回到妻子身边【注16】。”
或许,就像柏拉图的说法,如果能以理性驯服灵魂中的劣马【注17】,一切并不那么糟糕?
或许,就像欧里庇得斯的说法,绝不能躲避爱情,应该迎接它【注18】?
最终,我让克丽泰去博亚里昂市场 【注19】买了一只小羊羔,给马塞勒斯送去,并转告他,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注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