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Chapter 4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我带上礼物,以祝贺茱莉娅怀孕为名义,前去拜访她。

帕拉丁山一向是富人的聚居地【注1】,寸土寸金。这里的住宅往往极尽豪华,有的甚至堪比腓利王或大流士【注2】的宫殿。

在这里,庞培的宅邸就显得格格不入。从外面看,它太过朴素。别说萨索斯岛【注3】的高档大理石,就连亚历山大里亚的普通大理石都不见影子。这座外观类似普通乡绅的家宅的建筑,很难与庞培的“伟大”【注4】名号联系起来。

待进入其中,就不会有此怀疑了。门廊中,铺着清凉的马赛克。壁画用了淡雅的阿尔明尼亚蓝【注5】。雕像只有一座,是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纯用整支的大型象牙雕成。还有一幅以美慧三女神为题材的画作,据说是昔狄亚斯【注6】的作品,比霍腾修斯【注7】家中的那幅还要昂贵。所以说,故意低调的人,才最富裕。

茱莉娅迎了出来。因在孕中,她未施粉黛,随便戴了几件首饰,白色斯托拉【注8】随脚步微微波动。她依然如此美丽,像蜂蜜一样温柔。但在我眼中,她就像普鲁塞庇娜,在人间是明媚无邪的少女,在冥界却是残忍无情的冥后。这才是她的两张面孔。

她给我一个拥抱:“亲爱的,我早就盼你来了。”

我微笑:“你还是如此美丽,简直像金光灿烂的阿芙洛狄忒。【注9】”

她也引用《奥德修纪》作为应答:“我不是神,为何把我比作神灵?【注10】”

我们相视莞尔。她语调轻快:“就知道你喜欢《奥德修纪》。”

我让随从把礼物递给她的女奴:“这里有些马耳他布料【注11】,看着不错。刚才路过门神庙附近的花市【注12】时,顺便买了些鸢尾和百合,我猜你会喜欢。”

“你送我的,当然喜欢。”她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自从怀孕,医生嘱我尽可能避免运动【注13】,只能整天呆在家里,闷死了。”她的手指纤细柔软,肌肤光滑如珍珠,我却觉得自己握着一条腻滑的毒蛇。

我们穿过天井前庭。大理石墙面不加雕饰,柱上仅有简洁的莨k花叶装饰。嵌石走道的中间,是一方海蓝马赛克铺地的积雨池,水光潋滟。女奴拉开一扇隔门,待客大厅出现在视野中。

我再次见到了庞培。他平易近人地与我打招呼,又吩咐女奴:“把无花果干酪【注14】和香椽皮馅的蜂蜜糕端上来。”

都是茱莉娅喜欢的食物。他又向她微笑:“你喜欢百里香和马约兰的蜂蜜,已经叮嘱过厨房了。”如此无微不至,简直像宠爱自家的小女儿。

但他明明知道,茱莉娅与不少男人维持暧昧关系。而按照茱莉娅的说法,他还对她施暴。可见,这对伉俪,多么擅长做戏。

“今天的饮料,记得要喝。”茱莉娅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当然记得。你亲自为我调的,哪敢忘了。”他笑道。

她也嫣然一笑。

这时,有奴隶进来通报,说庞培的两个儿子,派人给茱莉娅送来了贺礼。

庞培与其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格涅乌斯·庞培比茱莉娅还大两岁,小儿子塞克斯图斯·庞培也已十二岁。有传言说,庞培当年与前妻离婚,是由于她与凯撒通奸。离婚之后不到两年,庞培就娶了茱莉娅。因此,庞培的两个儿子,都极为厌恶凯撒,尤其是长子,一直反对庞培与凯撒联盟。

因此,听到他们送礼祝贺,我不免意外,直到那件礼物呈现在我们眼前:黄铜制的鸟笼中,关着一只珍贵的弗里吉亚鸟【注15】,羽色纯净,喙部鲜黄。若仅如此,这是件中规中矩的礼物。但鸟身上还挂着一枚轻薄的金片,上面凹雕着茱莉娅的名字。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在讽刺她,把她比作养在笼子里的宠物鸟,主人自然是庞培。

庞培神色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和颜悦色道:“养鸟要养一双才好。既然这是雌鸟,我们应该再买一只雄鸟,一起养在笼子里。给它取个名字叫做庞培,怎么样,我的孩子?”

茱莉娅笑了笑,却摇头:“不用了。”

她打开鸟笼,取出鸟儿,摘下金片,走到窗前。她举起手,两只银镯从纤细的左手手腕滑落至小臂,叮呤一声轻响。鸟儿腾空飞起,飞入一片澄清如水的天空。

“自由自在,才是最好的。”她轻声道。

庞培挥挥手,让奴隶把鸟笼撤走。

茱莉娅转过身,对我道:“你难得过来一次,今天就留下来陪陪我吧。我刚得到几卷阿那克里翁【注16】的诗集,你一定喜欢。”我微笑颔首。

她又转向庞培,温存地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亲爱的,你有公务,就先走吧,别耽搁了。我和渥大维娅在家里聊聊。”他在她脸颊落下细碎的吻:“别太累了。”

两人如此做戏,竟也不累。

待他离开,我建议她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大厅后面的列柱中庭内,一大片虞美人,浓红如海,令人惊艳。盛开到极致的花,红得妖冶,像一簇簇火焰,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花期已至尾声,稍稍一触就簌簌落下淡紫的花粉,漂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真漂亮。”我由衷赞叹。

她浅笑温柔:“你若喜欢,可以再去花园看看。那里还有许多。”

“这么多啊。你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她颔首:“很美,也很有用。”

我有点意外,想不出虞美人还能有什么用。正想询问,她转移了话题。

站在柱廊上,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聊到马塞勒斯,我才说了两句,她便笑道:“你一说起他,神情都不同了。真羡慕你们,到底是有感情。他一定对你很好。”

我赧然:“庞培也对你很好。”

她看着虞美人,漠然道:“之前我流过产。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

“但他已有两个儿子。是否再多一个,并不很要紧。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洁身自好。即使面对美色,也能坚持拒绝【注17】。”

她轻嗤:“果然,你也这样以为。在外人面前,他比谁都正直。有无情妇,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应该听说过,那些关于我父亲的流言蜚语。我不否认,他的确有不少情妇,但他的每一任妻子都认为他是最好的丈夫,明知他的作为,也毫无怨言。

“当年,权倾一时的独/裁者苏拉想与庞培联姻。庞培得知之后,毫不犹豫,立刻与没有过错的第一任妻子离了婚,然后娶了苏拉的继女【注18】。后来,家父也被给予了同样的选择,但他坚持不会无故离婚,虽然当时离婚对他有益无害【注19】。”

我无言以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充分理由,都是逼不得已。她与庞培,谁对谁错,恐怕连神也无法明确判定。但我知道,她杀了我的父亲。

我见四周无人,低声问:“最近,你和布鲁图斯呢?”

她垂下长睫:“没有联系了。这对我们彼此都好。”

虽然知道这是谎言,我依然以最诚恳的语气安慰道:“将来的日子还长。”

轻风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把它吹到她唇上。她望着的那片虞美人,在阳光下妖娆地盛开,红得近乎诡异。

“希望,能够忘掉,就像这花一样……”她喃喃。

但我不知,这种花卉与遗忘有什么关系?

我转开话题,装作无意道:“以前总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奴,今天怎么不见她?”

她的神情毫无破绽,答得很自然:“她病了。我担心传染,就把她遣到乡下庄园去了。”

“这样。”

但我知道,那个女奴已经出卖了主人,带着我的珠宝首饰,逃往异国他乡。茱莉娅不会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她。

我柔声道:“你现在,养好身体,保证母子健康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她点点头,手心贴于腹部,神色温软:“我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安幸福。”

现在,她对这个孩子的爱越深,届时就会越痛苦。

抬起头,迎着耀眼的阳光,我微笑。

---------------------

我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心不在焉,渐渐走了神。针线放在膝头,许久没动。窗外,粉白的花朵在风中飘落,发出轻微的“扑嗒”声。花香淡薄缠绵。

忽然,一只手落在我的肩上,轻轻拂去那里沾着的花瓣。我侧首,是马塞勒斯。

“一起上街走走,好吗?”他问。

“怎么忽然有兴致?”

他声音温和:“这些天来,你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大好。出去走走,或许会好些。”

我一怔。竟被他看出来了。但这让我有些感动。最近是选举季,他公务繁忙。有时甚至熬夜,在书房里,对着几个秘书奴隶,同时口授几份不同的文稿。而他竟然乐意拨冗陪我出去走走。

“好的。”我站起来,正想吩咐下人准备,他却阻止了我:“不用带随从。”

我惊讶。除了幼时那次离家出走,从未不带随从就上街。我换了身衣服,戴上头纱后,便同他一道出门了。我不会承认,没有带上遮阳伞,是因为不想和他隔开。

以他喜静的性格,我本以为他会带我去某座宁静的公园或柱廊,没想到,他带我来到最拥挤热闹的街道。大理石铺成的大街【注20】两边,人行道【注21】上行人如织。通过街口的步石【注22】时,他牵着我的手。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但他掌中传来的热度,让我有些心跳加速。

又是一年的选举季。街道两边的墙上,有用各色颜料写成的竞选标语和涂鸦。沿街的摊位上,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腓尼基的手工艺品、西西里的酒酿、伊特鲁里亚的彩陶、西班牙的金银首饰、浦泰俄利【注23】的铁器、科西嘉的蜡、非洲的象牙……商贩叫卖,铃铛作响,牲口嘶叫,马夫大声吆喝,乐手拨弄乐器,孩子相互追逐。忙碌而充实的世俗生活,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当然,还有在人群中像鱼一样灵活穿行的推车小贩。令我意外的是,不少小贩都笑着向马塞勒斯打招呼,他也含笑回应。

“你常来这里?”我好奇。

“嗯。有时来这里逛逛,和他们聊聊,买点东西,就认识了。”

“不带随从吗?”

“不带。”

难怪,这事我无从知晓。对我而言,他的一切都那么新奇。他出身高贵,却愿意和这些市井平民打交道。而在我的母亲看来,平民是城市里的垃圾【注24】。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我笑道:“明年你就要竞选裁判官【注25】了。这对你争取平民等级的选票,一定很有利。”

他看着我,没说什么。

我从他微蹙的眉尖察觉了异样,连忙改口:“不过,在百人团大会【注26】,平民的选票并不重要。”

“这无关选票。”他静静道。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能沉默。

继续前行,来到罗马广场 【注27】。努米底亚大理石【注28】筑成的拱门上,雕刻着神话中英雄的形象,装饰着莨苕和葡萄的花纹。穿过拱门,便是一片高大的公共建筑群,在阳光下色彩斑斓。如果建筑能比作音乐,那么在这里,音乐该是宏大而沉着多利亚调和佛里吉亚调【注29】。

广场西端有众多神庙:和谐神庙【注30】的珍珠色墙面,被阳光照遍,形成柔美的散光;农神庙【注31】的铭文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圆柱高大;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神庙【注32】,享有盛名的浮雕上,各种动物和人形鲜活得呼之欲出……每座神庙前的柱子上,悬挂着百合与玫瑰的花环、各种贵重的祭品,以及用烫金字体记载着神名和恩典的条幅。

和谐神庙前,常有哲学家聚集,公开演讲和辩论。一个坚持怀疑主义的哲学家,赤/裸着胸膛,披着白色托加【注33】,站在台阶上,正在介绍卡尼阿德斯【注34】的学说。讲到对认知力的辨析,充满了晦涩的长句和语词。

我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低声问马塞勒斯:“你能听懂吗?”

他摇头:“不懂。”

“你也太诚实了。不过,我也不懂。”说完,我们都笑了,然后一道走开。

我感慨道:“卡尼阿德斯来罗马演讲时,内容通俗易懂。但现在,他的后学钻研得如此深奥。”

“你知道他在罗马的演讲?”他似乎有些意外。

我从未如此庆幸,以前跟着盖乌斯看过不少书:“是啊,我看过他的演讲稿。在罗马,他做了两场演讲,内容完全相反,却同样使人信服。他以此证明,任何结论都是靠不住的。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场演讲中,他的名言是,‘大国,就是由于他们对软弱的邻邦进行不正义的侵略,而成为大国的’。这就是罗马。没人会反驳他。”

他不语,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什么,”他声音平静,微微叹了口气,“只是,我希望以后能有和平,而不是战争。”

“没有人喜欢战争,人们只是喜欢战利品。战争为罗马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比如,现在凯撒在高卢……”想到他一向不喜欢凯撒,立刻咬住嘴唇。

“他在高卢发动战争,不是为了罗马,而是为了替他的独/裁铺路……”大概是想起我和凯撒的亲属关系,他也立刻打住了,并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不,”我笑了,握紧他的手,“你的想法和我父亲很像。这是他不喜欢凯撒的原因。我也不喜欢凯撒。”

他的眼睛又在对我微笑了。竟让我有微微的晕眩感。

“一个真正的王者,比僭主快乐七百二十九倍【注35】。”他引用了柏拉图。比起这句话,我更喜欢他提到“快乐”时脸上的神采。他的快乐令我愉悦。

在人群中,在阳光下,在他身边,这些天来挥之不去的郁卒心情,终于淡去。

再往前走,是刚开工不久的保利廊柱会堂【注36】。会堂四周都是高高的脚手架,奴隶在上面劳作,宛如密集的蜂房。绕过它,可以望见市民集会场 【注37】。这是罗马的政治中心。城中的道路密如蛛丝,每一条都最终汇集于此。只要天晴,广场上总是麋集着许多人,三五成群地闲逛。整座城市像个熟透了的甜瓜,散发着腻人的果香。

我走得累了,便在喷泉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净白的大理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水池中心立着女仙阿琵娅丝【注38】的雕像。几个孩童在池边嬉水。

“我们去山上看看吧。”我提议。

“你还走得动?”

我玩笑道:“走不动,你就背我。”

“好啊,我背你,不过你得像朱诺庇佑伊阿宋一样庇佑我【注39】。”

“我还怕你像涅索斯【注40】一样呢。”

说完,彼此都笑了。我们真像小孩子斗嘴似的。

之后,我们沿着石阶,登上卡庇托尔山。一边聊天一边登山,也不觉得累。

高大的朱庇特神庙【注41】前,人头攒动。妇女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到处撒满鲜花,乳香的香气扑鼻。我们这才发觉,今天是天后朱诺的节日,九月十三日。

“一年到头,朱诺有那么多节日【注42】,实在记不住。”我找到借口。

神庙前的六角形前庭内,游人拥挤,似乎在分发什么。我不免好奇,便向路人打听。原来,是城里一位贵妇,曾向婚姻的保护神朱诺许愿,现在婚姻美满。为了还愿,她就在这个节日,用食物向朱诺献祭。献祭之后,这些食物就被分发给每一对路过的夫妻。由于她的丈夫正在竞选市政官,实际上,这是一种收买人心的行为,向民众贿选。在罗马并不鲜见。

我一时兴起:“既然正好来了,我们也去领一份吧。”

他笑:“家里的还不够你吃?”

“免费的更美味。”我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像小孩子一样撒娇,“去吧去吧。”

这原本只是玩笑。没想到,他真的拉着我,去领了一份。是两只油腻的小香肠,被我们趁热吃掉。第一次吃这样的食物,没想到这么香,胜过以往吃过的任何香肠。

我用手巾拭去他嘴角的油迹:“美味吧?”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的小妻子更美味。”

我低下头。山上的风有些凉,让我觉察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

此时此刻,在人群中,我们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拥有平凡而踏实的小幸福。我在心中默默向朱诺祈祷,请求她保佑我们的婚姻。若能得偿所愿,我会向她献祭全罗马最美味的香肠。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她的4.3亿年农家娘子美又娇女配她天生好命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嫡女娇妃恣意风流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命之奇书
相关阅读
还珠之皇后重生甄嬛传之华妃重生还珠之乾隆不NC最后的女神帝策臣轨冥少的暴力天师当起点男穿到晋江文异事录奇迹庄园甜妻报道,总裁大人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