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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王之乱后,顾秉作为三省宰相,一月中有十日要在中书省轮值;作为太子太傅,又有五日要宿在东宫,为小太子讲学;作为天子幸臣,剩下的十五日,顾秉还得留宿紫宸殿,陪着他家陛下秉烛夜谈。
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苛刻官吏,故而作为朝廷大员,顾秉的俸禄尚算可观。再加上他府中人丁稀薄,又不豢养美妾歌妓,不回府,不应酬,开销寥寥无几,这么一算,纵使他清廉如水,二十年官做下来却也小有资财。
将至不惑之年,有时在中书省挑灯理政,顾秉常会有胸闷心悸之感,掂量着世事无常,他年轻时亏损过重,若是日后寿数不永,诸事好歹也得有个交代。
于是这日他便托辞府中有事,早早回了府,将清心、素娘一并叫来,吩咐后事。
清心二人如何惊诧不表,在宫中的轩辕昭f听闻,既惊且怒,当即命太子出宫查探。
轩辕冕白龙鱼服,在丽竞门暗卫随扈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顾府后院。
他立于顾秉书房窗下时,顾秉已交代到古玩字画。
“陛下之前赐予我的全部真迹,除去曼修兄看中的那幅鹤竹图,其余尽数留给冕儿吧。”
“至于金银玉器,你与素娘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也给不了你们什么。日后虎头读书娶妻生子,样样都要花销……”
“老爷,你这么说,让我与素娘情何以堪!小的无能,不过帮老爷……”
轩辕冕再听不下去,抿了抿唇,也未惊动顾秉,径自带人回宫复命。
“离勉之四十整寿不到一年了吧?”皇帝靠着凭几,面色不豫。
轩辕冕恭谨道:“今日元月初二,亚父是三月初八的生辰。”
“你亚父千般好万般好,有一点却是让朕厌恶。”轩辕突然便动了气,拂袖将案上茶盏扫了。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周遭伺候的宫人如临大敌,跪了满地。
轩辕冕亦是起身,离他父皇十步跪下。
“最信清静无为之道的人,心里却装着那许多东西,天子社稷、黎民庶首、亲朋至交,”轩辕恶声恶气地指了指轩辕冕,“对了,还有你,却独独忘了他自己!”
轩辕冕心中委屈,面上却一副羞愧模样:“儿臣顽劣,让亚父挂心,愧为人子。”
轩辕敲了敲案几:“他就是对自己苛求太甚才搞得身子骨弱成这般。你代朕拟旨吧,周伯鸣是不是又去江南道了?召他回来主事,还没轮得到他颐养天年呢!还有赵子熙,不是最通养生之道的?身子骨应该壮实得很,每月他再多替顾秉值五日。你回头亲自去中书省宣旨,顺便让他再简拔几个中书省行走,那个陆……”
“陆显。”轩辕冕边笔走龙蛇,边小心翼翼道。
“他便不错,”轩辕想了想,又道,“你亚父的生辰,朕看不能由着他,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至少要比照朕去年的万寿。”
轩辕冕头也未抬:“只是儿臣怕亚父不会领情吧?”
“这便看你的本事了。”轩辕看向与自己有五六分肖似的儿子,“勿失朕望。”
轩辕冕俯首称诺,乖顺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后事,顾秉回宫见轩辕父子一如往常,便暗自放下心来。那年顾秉半夜昏厥之后,自己也知要勤加休养,便不再总揽六部之事。
直至来年三月初八之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建起的亭台楼宇,天子与储君内库陡然少去的十万金,想起自己留给轩辕冕的近千两体己银子,险些又厥过去。
纵然他再如何吝惜财物,遇到这个不知节俭为何物的天子,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德泽一朝风起云涌、人杰辈出,而能称得上人中龙凤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合俗流。至于朝中重臣,许是被天子惯坏了,一个赛一个地难以相处。不提离经叛道、牙尖嘴利的苏景明,目下无尘、以“冷面郎君”著称的赵子熙,就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周i,若是被触怒,也是狂风过境、寸草不生。
从朝野到民间,顾秉却是个公认的好人,用周i的话说,还是个滥好人。自顾秉少年入道,修了道家清净,更是鲜少情绪波动。
他会发脾气,简直匪夷所思,雷霆大怒更是难以想象。
可他确实动气过三次。
一次是两王之乱时,靖西王以十万兵马要挟,试图从他口中套出周琦下落。
彼时顾秉未过而立,也算得上年少气盛,当场便修书回绝了轩辕符,时过境迁后见了王爷也没一个好脸。
周i曾好奇问过轩辕,轩辕淡淡一笑:“顾秉是个木讷性子,看重的人也不多,可若被他放在心里,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护对方周全。”
周i瞥了眼他的神色,远远看了看疏傅榭,若有所思。
最严重的一次是太子监国时为幼弟所害,险些性命不保。当着轩辕的面,顾秉面上不显,却五日未能合眼,整夜整夜胸闷气苦地想着心事。
直到轩辕淡淡开口:“你既挂心,便回长安一趟吧。”
他眼神游移,显是同样愧悔懊恼。
顾秉难得未尽礼数,领了旨便径自向长安报恩寺而去。
经人通传,顾秉才见到幽禁在此的林贵妃。
“你是要来杀我吗?”林贵妃妆容素淡,一副楚楚可怜之相。
顾秉摇头:“并不。”
“哦?”林贵妃语气讥讽,“今日中祀太子前去祭祖了吧?”
顾秉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竟还想做皇太后不成?”
林贵妃怨毒道:“本宫为陛下诞下皇嗣,晋儿自幼得陛下爱重,若不是你这个媚主的佞幸迷住了皇帝的心窍,让那个毒妇的儿子……”
“掌嘴。”顾秉轻声道。
身后的宦官立时上前,一巴掌将林贵妃打了个倒仰。
“内宫常年无人操持,倒是将你的心给养大了。我素来不喜株连迁怒,夺嫡之事各凭本事,可你们不该对着冕儿下手。你扪心自问,冕儿平素对你可有半分不敬?他对轩辕晋更是疼爱至极,你们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林贵妃一时语塞,强撑道:“成王败寇,顾秉你也不要太过得意。”
“神威军是吗?”顾秉定定地看她,“我都知道的事情,太子岂能不知?他不过是还想给那人伦丧尽的孽障一个机会,可如今看来,他多半要寒心了。”
林贵妃面色大变,顾秉面无表情道:“林尚书畏罪自尽,九族以谋逆流徙琼州,世代不得出仕,充为奴籍,逢大赦亦不得免。”
不再看面色煞白的林贵妃,顾秉径自向外走去,扔下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太子虽无母家,可也不是毫无倚仗。你们不顾惜,自然有人顾惜,你们不心疼,自然有人心疼!”
至秦佩回朝,一切步入正轨,顾秉才重见欢颜。
剩下那次,则让人哭笑不得,有气也撒不出来。
他四十生辰那年,整个宫内大兴土木,顾秉不明所以,轩辕只推说是几位太妃矜贵,顾秉不问内宫事,自然不曾生疑。
后来各嗣王、郡王纷纷入朝,顾秉才体味出些许不对来,可赶巧独孤承北征大捷,一同出兵的靖西、临淄二王随大军入京,他才打消疑虑。
三月初八,按惯例宰相生辰均有一日休沐,前一晚轩辕便拉着顾秉荒唐了半夜,第二日辰时二人才懒懒起身,在紫宸殿用了早膳,便一同往东宫去考较太子的学问。午膳时,太子轩辕冕笑道:“父皇、亚父,表叔立下不世之功,几位王爷又在帝京,儿臣斗胆请旨晚间设宫宴。又逢亚父寿诞,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顾秉本来担忧轩辕大肆为自己祝寿,听轩辕冕此话立时宽下心来:“冕儿所言甚是。”
“那便这么办吧。”轩辕回答得颇为勉强。
寅时,夕光普照,九重宫阙美不胜收。
太子将宫宴摆在麟德殿,麟德殿地势颇高,在高台上便可俯瞰全宫。
皇子宗室在左,重臣勋贵在右,偌大的麟德殿竟坐得满满当当。右角阁设偏席,坐着各位长公主、公主、诰命。
“冕儿,”顾秉迟疑道,“为何不见各位妃嫔?”
现今宫中林贵妃总理宫务,今日却不见人影。
周遭并无旁人,轩辕冕便撇了撇嘴角:“此番由儿臣亲自操办,到底是亚父的生辰,何必让她们前来添堵?”
顾秉不太赞同地看他一眼,心里却有些不适。
“不过亚父不必忧虑,父皇命后宫今日在大报恩寺祈福,之后林贵妃会亲自带着她们迁至清思殿,诵读女则、纺线织布,以示父皇文治。”
顾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胡闹,到底这些妃嫔多出身显贵,难道陛下……”
轩辕冕笑笑,心中却道:“过了今日,天下便知谁是真正的正宫之主。”
“今日顾阁老寿辰,陛下邀阁老同席。”安义大声唱道。
顾秉还未来得及推辞,轩辕冕便推了他一下:“父皇赐下恩典,亚父还不快去?”
无奈,顾秉只得上座,轩辕亲自为他斟了酒,笑吟吟道:“开宴吧。”
独孤承和北征将士献上从突厥掠得的金银宝器,又献上破阵舞。
天下十五道纷纷献礼,恭贺宰相生辰。
到了这时,顾秉已觉万分局促,就见临淄王离席上前:“禀皇兄,近来有渔人在蓬莱左近得一灵石,上有图纹与我疆土相类……”
“最离奇的是,”独孤承插言道,“得那石头时,突厥战事还未休止,可这灵石却已经将突厥算作咱们的了。”
临淄王笑道:“据那渔人说,彼时海中有巨鱼腾跃,恐怕是古书中的鲲。”
“此乃祥瑞!”周i第一个开口道,顿时群臣纷纷附和。
轩辕点头:“起蓬莱台安置此石。”
说罢起身走了几步,回首执起顾秉的手:“诸卿家随朕移步。”
顾秉想挣脱,却挣不开,被他拉到殿外,随即便愣怔当场。
只见波光潋滟的太液池旁萤火点点,细看过去,竟见十里长廊蜿蜿蜒蜒,每隔五米便点一长明灯,竟是一眼看不到头。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顾秉占了个全,”轩辕对着群臣高声道,“他今日寿辰,朕无以相赠,便命人起回廊四百间,一是寓意十全完人,二是为他祷祝,愿他长命百岁,不求与彭祖同寿,四百岁亦是好的。”
顾秉只觉脑内一阵轰鸣,扫了那长廊一眼,哑声道:“花了多少银两?”
“回亚父的话,”收到父皇眼色,轩辕冕硬着头皮上前,“均是从父皇与儿臣内库所出,约莫数万两,但……”
“战事方休,定然要轻徭役、薄税赋,你们……”
“国力昌盛,亚父无虑。”
轩辕早已料到,也不顾气得面色发白的顾秉,对一旁的宗正寺卿轩辕笺与礼部尚书苏景明道:“明陵已然竣工,朕要与尚书令合葬,你们记下便是,不用声张。”
轩辕笺愣了愣:“那元后?”
轩辕冷笑:“已与其族人葬在一处。”
“那史官如何记载?”苏景明满眼探究,对一旁如遭雷击的顾秉无比同情。
轩辕紧扣住顾秉的十指:“朕一生功过,岂容他人道哉?何况史笔如刀,史家无情,就算朕当真私德无亏,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随他们去吧。”
顾秉身形微颤,又听轩辕在他耳边低声道:“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千秋万世名,惟愿朝朝暮暮常相见。”
恰在此时,无数孔明灯乘风而起,犹如星河。
“愿亚父福泽如海,寿数永年。”轩辕冕带头,祷祝声直上九天。
“勉之,不气了吧?”
顾秉转头看他,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