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的雨季竟是如此漫长,甚至连这个夏日都有些不同寻常的寒冷。轩辕黑色披风外加了件蓑衣,很是不修边幅地斜靠着辕门,远眺着幽州城。
巨大的城池如同一头黝黑的恶兽蛰伏在地府入口,随时等待着将来犯之人拆卸入腹。
“建造这座城池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吧?”轩辕懒懒地问道。
周i缩在厚实的貂裘里抵御阴冷的淫雨:“顾秉的密报上说耗尽了河北道三年的赋税。”
轩辕很是漫不经心:“勉之真是没见过世面,诸王之中,朕的这个王叔算是小气,听说西蜀王为爱妾打造的黄金屋就不止这个数。”
周i打哈哈:“那陛下考虑送勉之什么?翡翠榻,珊瑚树还是玛瑙楼?”
轩辕笑:“要当昏君还不简单?朕大可考虑效仿汉哀帝,无边江山朕与他共享嘛。”
周i忍不住白他一眼:“陛下有些自作多情了,人家顾秉的志向怕是周公管仲,怕是未必愿意当您的董贤啊。”
轩辕笑的没皮没脸:“那无妨,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大不了朕去当他的男宠便是了。”
周i长叹一声:“陛下,臣抛家弃舍随陛下亲征,不指望能立一番功业,可也从未想过要陪陛下站在冷雨之中讨论陛下的闺房之事。”说罢,指指身后的营帐,“陛下,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一下么?”
若是有胆大的细作前来查探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北征大军的营帐竟是十帐六空,起码六万大军连同大将军赫连杵,右将军独孤承都趁夜离开主营,不知去向。
“陛下,你到底怎么想的,能不能和微臣透个底。”周i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轩辕看他一眼:“天天站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无聊?我说伯鸣,要不咱们出去跑一圈吧?”
此刻的中书省众人却是忧心如焚。眼看着粮草都快耗尽,轩辕和他的二十万大军,却迟迟不见动作。
由于顾秉已经连续高烧三天,被太医强令留宫卧床,于是众人便只能在太极殿的病榻上商讨此事。
秦泱一进宫门就瞥见顾秉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读着邸报,不由得皱起眉头:“都已经病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休息?”
顾秉苦笑:“御医不让。”
一旁伺候着的素娘道:“林太医是担心大人回府之后又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才硬把大人留在宫中的。”
顾秉讨好地笑笑:“下臣留宿宫中,本就与礼制不合,秦兄要不偷偷和赵子熙说声,参我一本或是参太医院一本,好把我放回去?”
“在顾大人眼中,我就是四处谗害同侪的小人么?”赵子熙不知何时缓步踱了进来,手里还带了个紫檀木的盒子。
随手扔给素娘,赵子熙漫不经心道:“三十年的老参,拿去炖了。”
顾秉笑笑,并不和他客气:“如此便多谢了,下回有机会再还礼吧。”
接着黄雍也到了,四个人坐下来互相看看,一时之间竟都是无语。
黄雍资历最深,故而第一个打破沉寂:“你们说,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凭着老夫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做事多留有后招,不会冒险,可也不会如此保守。此事看来,还真是蹊跷。”
顾秉强撑着坐起来:“可粮草实在是不够了,若是再因为粮草的问题,重蹈元v覆辙,那......”
众人均是有些同情地看顾秉,轩辕临走时任命他为户部尚书,实际上就是让他负责大军的粮草,顾秉此番病成这样,怕也是三分急三分气还有四分是忙出来的。
“陛下的密信里怎么交代的?”秦泱看顾秉。
顾秉苦笑:“反正这一个月,陛下是没给我任何消息。诸位呢?”
赵子熙冷冷道:“我入朝以来还没见过密信长什么样子呢。”
黄雍和秦泱也皆是摇头。顾秉忍住胸口汹涌的痛意,抽出几分户部的卷宗,看从哪里能再盘剥些银子出来。
半晌,顾秉抬头,目光冷冽:“这件事情本来打算缓一缓的,现在看来恰是好处。我决定,取消对盐铁以及酒的征税。“
众人知他有下文,便一起等他说完。
顾秉闷咳几声,须臾道:“从此,盐,铁专卖,而酒则专卖和征税并举。此事从明年开始推行到各州道台,今年先从京畿开始。”
众人对望几眼,黄雍叹:“虽然此法可以开源,但毕竟慢了些,于战事无补啊。”
顾秉沉默,又倒回榻上去。
“谁?”秦泱突然问。
众人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口跃入,站在顾秉身后,赫然是名黑衣劲装男子。
“鱼鹰,何事?”顾秉淡淡问道。
众人才明白过来,此人应当是轩辕的贴身暗卫,想来是留下保护顾秉,更为他搜集消息的。
鱼鹰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北疆传来消息,独孤将军率兵三万攻克岐沟关,迫降涿州,进逼幽州;大将军赫连杵兵趋定州,又分兵三万进屯赵州,以阻青州援军;又命周德部进围易县。”
顾秉对兵法毫无钻研,却也知道此是围城打援,各个击破之策,不由得脸色稍霁。
“陛下呢?”秦泱忍不住问道。
鱼鹰看了眼顾秉,斟酌字句开口:“分兵之后,陛下与周大人率兵在围困幽州。前日陛下独自率几百骑打探消息,然后......”
“然后如何?”赵子熙也慌了。
顾秉双眼死盯着鱼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字句来。
“然后,遇到叛军,下落不明。”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惶,就见顾秉嘴角兀然溢出血迹,然后向后猛栽下去。
黑甜的睡梦里,似乎有人在和他说些什么,而后将他推倒在地,烛火亮了,那个人的面目和他手中的利器一样分明。
顾秉向来敬重他,在东宫,在朝中。
当顾秉带着江南特有的怯懦和敏感步入东宫,在一群名门子弟风流俊彦中黯然失色如履薄冰的时候,是他常提携教导,教会他做人做官的道理,也曾在几个孤苦清寒的节庆之日,前往他府中一聚,方感到官场一些人情。
当顾秉青云直上之时,他也曾语重心长,留下警示语句,直到顾秉出将入相,他也从不曾嫉恨分毫,对待顾秉一如往昔。
可谁能想到竟是他。
顾秉悠悠醒转的时候,那人坐在灯火下,淡淡地看着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
顾秉轻轻道:“没想到,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