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你——”
苏菲并不多做客套,点点头便跟在少年身后。
“殿下!”
男爵夫人拉住苏菲,声音压得极低,苏菲只有将头靠在她身上,才能在嘈杂的背景中勉强分辨出男爵夫人的话语,“您怎么能随随便便跟陌生人去他的房间!天知道——”
“那你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夫人?”
苏菲皱了皱眉,第一次开始讨厌男爵夫人的谨慎和事事周全。她低下头,暗自摸了摸袖子里贴身收藏的小刀,冷冷道:“如果他们敢对马佩尔不利,我一定不会放过。”
“殿下……”男爵夫人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您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和少校先生都会保护您和马佩尔殿下的。”
“……我知道的,乔安娜。”
苏菲软下语气,勉强勾了勾唇角。
她跟在少年身后穿过餐厅,踏上木质的楼梯——黑色的楼梯又陡又窄,仅容一人通过;因为下雨天的关系,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台阶连续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担心下一刻会不会发生坍塌。苏菲提着裙子走在前面,不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马佩尔。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少年推开门,把男爵夫人、苏菲、马佩尔和卢卡斯少校依次让进屋里。
他口中所谓的“房间”,其实不过是一个从阁楼里分割出来的小屋子。屋顶一直倾斜到窗户旁边,而窗外的夜色之中,疾风骤雨始终不曾停歇。
房间并不大,只摆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方形的木桌和四把椅子。黄铜的烛台因为生锈已经变得斑驳褪色,上面插着的两根白色蜡烛发出幽暗的光亮。
好在与门扉相对的墙壁上用石头砌了一个壁炉,那个壁炉颇大,占据了不少空间。火已经升起来了,木柴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使这个阴冷的夜晚第一次带上了温暖明丽的色彩。
“你们可以在此稍作休整,去壁炉那边烤烤火,换一身干燥的衣服。”
苏菲这才注意到,男孩已经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衬衫外面套有一件黑色的马夹。领口最顶端的扣子并没有系上,与在路途中的装束相比,多了一份随意与平和。
“那你——”
少年冲着苏菲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就在旁边的屋子,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叫我。”
在男爵夫人的帮助下换上干燥的衣裙,用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当苏菲和马佩尔一起坐在壁炉前面,伸出手去烤火的时候,她才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如果这个时候能够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就好了,苏菲不无遗憾地想。不过对于乡下小镇的酒馆,本就不应当抱有太多期望。巴特艾布灵虽然也是以矿物温泉而出名的小镇,却远远比不上奥地利的巴特伊舍尔——在一百多年后,伊舍尔作为茜茜公主和弗兰茨皇帝一见钟情的地点为人熟知,镇上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与茜茜相关的纪念品;而在1853年,伊舍尔的名气同样是因为弗兰茨皇帝。
据说他的母亲苏菲皇太后——当然那个时候,她还只是大公夫人——和她的丈夫,奥地利皇帝的弟弟弗兰茨·卡尔大公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就听从侍医官的建议来到伊舍尔调养。不久后她果然有了身孕,并在第二年的8月18日生下了一个名叫弗兰茨·约瑟夫的男婴——没错,他就是当今奥地利的皇帝陛下。
由此可见,无论在什么时代,名人效应都是屡试不爽的定则。伊舍尔作为奥地利皇室避暑的地点条件要好上许多,如果她去了,说不定还可以借着母亲的关系在不久前修建好的夏宫住几天——算啦,苏菲拍拍自己的脸颊,打断刚刚的白日梦:她可不是茜茜,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哦对了,少校先生,”苏菲坐在壁炉前烤着火,忽然想起了什么,“请你去问问店主,这里有没有姜汁,或者生姜,或者其它什么带生姜的饮料。”
“公主,您要这个做什么?”卢卡斯少校疑惑地问道。他一直忙着搬运行李,为马佩尔换衣服擦头发,自己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连手套也没有来得及摘下。不过幸好他并非娇生惯养长大的,在军校的日子里早已习惯了在恶劣天气训练和出行。
“当然是用来驱寒和预防感冒……啊,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方法吗,少校先生?”
“很抱歉,公主,我没有听过。”
“那如果受凉或者感冒了——比如像是今天这样,该怎么办?”
“用洋甘菊煮茶喝,殿下。”
男爵夫人温柔地笑了笑。这个时候她也换好了衣服,正在一旁归整随身的行李。多亏了皮箱的防水性好,他们带着的衣服几乎没有湿,这才有了替换的选择。
“殿下怎么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您——”
话说到一半,男爵夫人突然停住,微微变了脸色。卢多维卡公爵夫人早已说过不准提起这件事——她刚刚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苏菲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男爵夫人的反常。她还记得半年前天天喝的某种奇奇怪怪的茶,不透明的棕褐色液体,看上去十分难看——而味道显然比外观更加糟糕。不过说起来倒是十分有效,就连身体的免疫力似乎也提高了不少,想来,应当就是洋甘菊煮的茶了。
“嗯,那少校先生,你也问问有没有洋甘菊。如果有的话——不管是生姜还是洋甘菊,都用来煮茶,记得叫店老板多煮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喝!”
卢卡斯少校退了出去,不过很快又返回来:“很抱歉,公主,我问过了,酒馆的老板说他们这里既没有生姜,也没有洋甘菊。”
“那怎么办?乔安娜你不是说,洋甘菊几乎随处可见吗?”
苏菲皱了皱眉。她伸出手摸摸马佩尔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微微放下心来:还好,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发烧的迹象。在这个时代感冒可以算得上是大病了,特别是对小孩子来说,一不留神就会转变成肺炎——而肺炎,是致命的。
“公主,我倒是有个办法。”卢卡斯少校说,“在军校的时候如果有人感冒,我们都是喝加了肉桂的朗姆酒。”
“朗姆酒?”苏菲有点迟疑。在她的印象中,朗姆酒的度数似乎相当高,不知道马佩尔受不受得住,会不会酒精中毒。不过现在,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也好,少校先生,请你去餐厅里买点朗姆酒吧。至于应该喝多少……相信你比我们都有经验。”
喝过朗姆酒后,马佩尔很快困了,苏菲和男爵夫人一起把他安顿好,才长舒了一口气。她偏过头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男孩子,忽然想起彼时她醒来的时候,马佩尔就曾经这样趴在床边,用湖水一般的碧蓝眼眸定定地看着她,神色专注目光柔软。
苏菲伸出手摸了摸男孩子卷卷的金发,心底忽然温暖地模糊成一片。
“殿下……殿下?”
“嗯?”苏菲回过神来,“乔安娜你说什么?”
“殿下,我不得不提醒您,”男爵夫人叹口气,拉过苏菲的手拍了拍,“这并不是我们的房间。”
“啊……”苏菲懊恼地说,“我几乎忘记了。可是马佩尔都睡着了……总不能再把他叫醒吧?这样好了,我们去问问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愿不愿意让一个房间给我们。”
“哦还有,”苏菲叫住准备出门的卢卡斯少校,“从现在开始,别再叫殿下,也别叫公主——别让别人知道我们是谁。叫我苏菲就行了。”
“可是殿下,这不合规矩——”
“哦,我不是说别再叫我殿下了吗。乔安娜,你现在就是我和马佩尔的姨妈——”
“看在上帝的份上!”男爵夫人捂住胸口,吸了一大口气,“普鲁士的艾莉泽王后,萨克森的玛莉亚王后,奥地利的苏菲皇太后才是殿下的姨妈!”
“嘘,小声点!别把马佩尔吵醒了!”苏菲看了看马佩尔,确认他依旧睡得很熟,才冲着男爵夫人眨了眨眼睛,“你就暂时忘掉那些规矩吧,我亲爱的姨妈。”
卢卡斯少校出去不久,房间里便响起了敲门声。隔壁的少年走进来,表示愿意出让一个房间给苏菲他们。
“真是太感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苏菲提着裙子行了个屈膝礼。她本来打算如果对方不肯出让房间的话,她即便装装可怜或是装装可爱,不然编个故事也要令他同意——甚至连让卢卡斯少校以武力威胁的计划都想了出来,却不料对方居然这样轻易便答应了。
“不客气。”男孩冲她笑了笑,“在路上的时候,你们不是也帮过我。”
苏菲这才发现,如果不对着火光,他的眼睛便是深了一层的钴蓝色,仿若夜空中闪亮的星。
“唔……”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其实那个时候,她只是单纯想要看热闹而已。
用过晚餐,少年回到房间收拾他携带的几十个箱子,而苏菲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不时伸出手探探马佩尔额头的温度。
“你和你的弟弟感情真好。”少年忽然说,“很令人羡慕。”
苏菲愣了愣,有点惊讶于他的主动搭话。这个少年给她的印象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说话做事沉稳得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平时并不怎么笑,甚至带了一点严肃,礼节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误,比起她来更像个王室的贵族。
“我带着马佩尔出门,自然应当照顾好他。”苏菲回了少年一个笑容,“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少年摇了摇头,“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
“哦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你是想要再看看那幅画,还是想听我讲完石板印刷?”
“哎,你会读心术吗?”苏菲跳下椅子,走到少年身边仰起头看他,“我可不可以两个都选?”
少年笑了。
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竟是极好看极温暖的,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星。
“当然可以。”他这样回答道。
苏菲小心接过少年手中的画稿,激动得甚至有点颤抖,想不到她居然再次见到了这幅画——虽然眼前这一张,只是复制品而已。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绘画风格和技法不同,申克尔的油画很少有纯粹的风景,人物肖像则更为罕见。在苏菲眼中,他是生来便要作建筑师的。苏菲甚至异常感激让申克尔决定放弃绘画专心投入到建筑设计中的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尽管在她看来,那幅《云海上的旅客》并不见得有多么出色。
“亲爱的申克尔先生,”苏菲喃喃地低念,“我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年……”
“喜欢了好多年?”男孩子噗嗤一声笑了,“你才多大。”
苏菲并不回答。
事实上因为家庭的原因,她自小便着迷于各式各样的建筑。学建筑的外公对申克尔极为推崇——他曾经说过,申克尔追求的是“技术正确而先进、被推升到宁静致远地步的房子”,这种简洁实用的风格在一百多年后的德国、瑞士和奥地利依旧延续着,生生不息。
时光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然而这些建筑,却拥有穿越时光,凝固时光的力量。
苏菲忽然觉得震撼。
“嗯,我只是很好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为什么你父亲会想要复制申克尔的画?”
“我父亲是个石板画家。”少年索性放下手中的箱子,走到壁炉前席地而坐。他看了看坐在壁炉右侧的苏菲,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了跟这样一个小姑娘谈天的兴致,“事实上,他用石板印刷的方法复制了德累斯顿画廊的200多幅画。”
“200多幅画!”苏菲瞪大了眼睛,“能借我看看吗?”
“可惜我身边只带了十几幅画,大部分都被父亲留给我的叔叔们了。”
“啊,真的好可惜……”苏菲遗憾地叹口气,脸上写满了失望之色。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眨眨眼睛恢复往常笑嘻嘻的模样,这才开口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艾德加。”
男孩回答道,他的嗓音混合了小孩子的柔软和少年的清朗,又带着一点点变声时期独有的低沉,格外好听:“我叫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你呢?”
“我叫苏菲。”
“苏菲什么?”
“苏菲·夏洛特。”
“夏洛特可不是一个姓氏。”
“你是谁?秘密警察吗?”苏菲歪了歪脑袋,不客气地反问。
“没错,我就是秘密警察。”想不到艾德加居然真的点点头敛起笑容,从苏菲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一改刚刚舒服安然的气质,居然带上了几分冷峻:
“所以年轻的小姐,请你老实交代,到底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苏菲咯咯地笑了。
“我和你一样是巴伐利亚人,来自德累斯顿的汉夫施丹格尔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是巴伐利亚人?”艾德加挑了挑眉。他并没有身着巴伐利亚的传统服装,交谈时也说标准德语。
“秘密。”苏菲笑弯了眼睛。
此时窗外的雨声已经渐渐变小,淅淅沥沥延绵不绝,如同某种独特的旋律在空气中默默流淌,像是清澈透明的小溪,又像是安静温暖的时光。
“汉夫施丹格尔先生,你说,明天还会下雨吗?”苏菲向壁炉里添了一块木柴,火焰突然高涨,将她的脸颊也映得红彤彤的。
“事实上比起汉夫施丹格尔先生,我更希望你称呼我为艾德加。”苏菲听到他话语中分明的笑意,“明天会晴朗起来的。等你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明媚的阳光。”
“你怎么知道?”
“秘密。”艾德加给出同样的答案,同样笑弯了眼睛。
与艾德加互道晚安之后,苏菲走到床边,不放心地再次伸出手探了探马佩尔额头的温度。仅仅一瞬,她嘴角的笑容便凝固在那里,心中骤然间升腾起担心、慌乱,甚至惧怕的情绪——
男孩子额头的温度,滚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