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带着内奈和茜茜出发了,而可怜的苏菲却被困在帕森霍芬的城堡里,一遍遍地弹着车尔尼的练习曲。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
“您要想什么办法,殿下?”
“呃……”苏菲头皮一紧,不自觉地噤了声。她觉得这位库拉克博士一定是母亲专门找来整治她的,明明看起来并不严厉,交谈时也和颜悦色,就连指出她的错误,语调也总是轻缓沉稳的——然而他本质上,却是个最标准不过的日耳曼人,认真到一丝不苟,严谨到有些严苛,对待工作和钢琴总是追求到极致。特别是他肃起神情不笑的时候,总是令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我是说……我得想个办法,把这首曲子弹得更好。”
“您不必这样担心,我可以提供一点建议。”库拉克温和地说,并没有戳穿苏菲的小把戏,“琶音转指的时候如果您能更多地依靠手腕而不是手臂的动作,相信会有不小的进步。”
“……谢谢。”
苏菲虚心地表示受教,心里却已经急得快要抓狂了。算算时间卢多维卡和茜茜差不多要到伊舍尔了——如果再不出发,一定赶不及了!
“马克斯,伊舍尔来电报了,是茜茜发来的!”
约翰·贝茨马克尔先生一边说,一边拿着电报走进大厅,高声的话语让坐在钢琴前的苏菲也听得一清二楚。他是维也纳的店老板,来慕尼黑进货的时候顺便探访老朋友马克斯公爵——虽然公爵夫人对这位客人并不热络,却并不妨碍公爵殿下三天两头邀请他来参加城堡里的聚会。
“茜茜来电报了?!”
苏菲跳下琴凳,这才想起自己的老师就坐在一旁——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淡淡投向她,明明是温和的,却给人莫大的压力。
“那个,库拉克博士……我能不能,咳……休息一会儿……”她越说越小声,尾音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好啊。”出乎意料地,库拉克点点头,带着洞悉一切却又默默纵容的微笑,“殿下您如果累了,我们的课可以明天再继续。”
“巴比!”
苏菲跑过去的时候,玛丽和马蒂尔德已经围在了父亲身旁,“我们也去伊舍尔吧!”
“别吵!”马克斯公爵看着围了一圈的孩子们,头痛地大喊一声才将他们的吵闹压下去。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耐心比妻子还要差些。
“我去伊舍尔干嘛?好不容易一个人在家,自在还来不及呢!” 马克斯公爵从一旁的轨道上取出两个打磨光滑的大理石球扣在手中,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孩子们的提议:“玛丽,你去把柱子摆好!马蒂尔德,叫托马斯给我拿啤酒来!戈克,你给我记上,我这次全中!”
“巴比巴比——”
苏菲依然站在马克斯公爵身边,仰起脸拽住父亲衬衫外的马夹下摆,“我们去伊舍尔找茜茜好不好?去吧去吧——”
“不去!”
“巴比,你不想去伊舍尔打猎吗?去吧去吧——”
“我说过了,不去!”
马克斯公爵和苏菲皇太后不对盘,这并不是什么新闻。早在他和卢多维卡还没有结婚的时候,这样的状况便有了苗头:他讨厌苏菲高傲冷淡的模样,而严谨要强的苏菲对自己未来妹夫放纵不羁的生活态度也同样没有一丁点好感。更何况,他不过只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旁支而已,那个时候连“王室殿下”的称号都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在妹妹的结婚典礼上,苏菲对这个妹夫也并没有表现得多么热络。
然而人们常说,很多时候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马克斯公爵和苏菲皇太后之间虽然算不上敌人,却显然非常了解对方,坚决不肯见面给自己找不痛快。只是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时常感到为难:一边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一边是从小到大尊敬爱戴的姐姐。
此时此刻,苏菲就深切地体会到了母亲的感受。
“巴比——”
“一边玩去!”马克斯公爵的耐心终于耗尽,截断女儿尚未出口的话语,“苏菲你再捣乱,三天别想出门!”
苏菲沮丧地跑开,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这些日子以来马克斯公爵总是对她有求必应,疼爱非常,她几乎忘了凡是父亲认定的事,从来没有更改的可能。
如果这条路行不通——那么,她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这个时候,苏菲才发现自己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少得可怜。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驾车,她甚至不知道从帕森霍芬到伊舍尔的路线——即使知道,也从未想过一个人溜出去。衣着光鲜的六岁小女孩独自走在街上或者野外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如果这个女孩还是个公爵小姐,又恰巧是巴伐利亚国王的表妹,无疑会变成很多人觊觎的对象——1848年革命才过去了不到5年,从维也纳过来的贝茨马克尔先生说,前些日子奥地利的弗兰茨皇帝就刚刚遭到了刺杀。
她虽然也叫苏菲,却做不到像那个有着同样名字的姨妈一般毫不在意——人家是临危不乱沉稳淡定的皇家风范,可她如果冒失地离家出走,显然是不知轻重缺乏智商的行为。
她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既能保证安全,又能逃过父亲的注意。
“苏菲,你别泄气,不去伊舍尔,我们还可以玩别的。”
马佩尔看到苏菲愁眉不展的样子,拉起她去了楼上的儿童房。那是一个有着小小露台的宽敞房间,每到天气晴朗的午后,阳光总会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进屋子里,那里面便渗透了一种阳光下青草芳香的味道。
天鹅绒的地毯上摆着马佩尔喜爱的积木,那一整套积木做工极为精巧,每一个木块都经过了细致的打磨,还刷上一层薄薄的清漆。除此之外还有连接木块的小小关节;用薄薄的木片雕成的门廊、窗户、地板、屋檐和篱笆,那上面用彩色的油漆一笔笔描绘出不同的图案;最精巧的要数用那些木雕小人和动物,神态动作栩栩如生,还带着桃花心木特有的香气。
“苏菲,我们继续搭城堡吧,你平常不是最喜欢的?”
“哦……”
“不然我搭巴伐利亚歌剧院给你看?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慕尼黑看看吗?”
“哦……等等,马佩尔,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搭巴伐利亚歌剧院给你看——苏菲?”
慕尼黑……慕尼黑!
坐在地上的苏菲一跃而起,她有办法了!
及至跑出儿童房,才想起马佩尔还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每次都把马佩尔扔下,似乎太不厚道了点。苏菲蹬蹬蹬地重新跑回去,扶着门框叮嘱马佩尔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嗯,你放心,我无论做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当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玛丽看到门口站着的身影,愣了一下,才笑着放下手中的娃娃。
“苏菲,你什么时候懂得敲门了?”她站起身牵着妹妹的手进了屋子,还不忘这样揶揄道。
“玛丽,你就知道笑话我!啊,马蒂尔德也在?”
“苏菲。”马蒂尔德安静地笑了笑。
“说吧,你这个鬼精灵不跟马佩尔一起,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找你玩你不欢迎么?”
“苏菲,装可怜这招在我这儿可行不通。”玛丽坏笑着捏一把苏菲鼓起的脸,“到底是什么事,快说。”
“哎呀,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捏我的脸!不准不准!你再捏我就真的生气了!”
“哦,那你生气一个给我看看?”
“哼!我的脸都是被你们捏鼓的!”苏菲躲开玛丽的袭击,揉了揉自己的脸,挨着马蒂尔德坐到沙发上,“玛丽,我们去慕尼黑玩吧。”
“去慕尼黑?”
“对啊,”苏菲点点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妈咪,茜茜跟内奈都去伊舍尔了,巴比整天跟那群人一起喝酒作诗的也不管我们,我都快要闷死了。”
“就我们去慕尼黑吗?巴比不会答应的。”马蒂尔德第一个出声表示反对。
“所以呀,这件事就要靠玛丽啦。玛丽你就跟大哥路易斯说,想要去慕尼黑那家裁缝店选几件新裙子——秋天快要到了嘛,提前预备总是没错的——顺便在慕尼黑玩两天。只要路易斯肯带我们去慕尼黑,巴比不会反对的。”
“为什么要我去说?而且我们的裙子,一向不都是荣格夫人拿到家里来让我们挑选的吗?”
“因为玛丽你是个好姐姐,一定会心疼你的小妹妹整天呆在家里闷得发慌,对不对?而且上街多好玩呀,我们坐着敞篷马车去,还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店铺,来来往往的行人——”
“哈,苏菲,你真是闷出病来了,行人有什么好看的。”
“玛丽,你听我讲完嘛!路易斯不是说,荣格夫人的店铺旁边新开了一家卖帽子和阳伞店铺吗?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听说那里的老板是法国人——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淡黄色的阳伞就会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阴影落在被微风扬起的裙裾上,映衬出蓝天的色彩,就好像克劳德·莫奈的那幅画一样——”
“克劳德·莫奈?那是谁?”
“就是——”
苏菲忽然收声,止住脱口而出的解释。她只记得印象派兴盛于19世纪,却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这个时候,莫奈尚未出生也说不定。
“啊,是我从巴比藏书室里翻到的一幅画,或许记错了画家的名字也说不定。哎呀别管这些了,玛丽你到底愿不愿意?”
“可是……”
“玛丽,难道你不喜欢新裙子吗?我听男爵夫人说,从巴黎刚刚传过来一种新料子,那种丝绸摸上去就好像玫瑰花瓣一样光滑柔软——”
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快要满12岁的玛丽公主虽然还只能算个女孩,却也并不例外。她最崇拜内奈和茜茜两个年长的姐姐,在行为举止甚至穿着打扮上也开始不自觉地模仿。想想一层层堆叠起来的华丽裙摆,紧致的腰身,飘逸的丝带——苏菲的话成功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玛丽点点头答应下来。
“玛丽,那你今天晚上就跟路易斯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苏菲,你就这么心急?”
“难道你不想早点穿上漂亮裙子?”
“我看是你想要早点逃开库拉克博士,不练琴吧!”
“总之你答应了?”苏菲开心地抱住姐姐的脖子,亲了亲她的面颊,“玛丽你真好!那我先去找卢卡斯少校,收拾要带的行李!”
卢卡斯看到蹦蹦跳跳跑过来的小公主,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他今年32岁,有一个跟苏菲一般大的女儿——同样带着婴儿肥,同样的古灵精怪。作为公爵一家的侍从官,他很少有时间回家陪女儿玩耍,所以每次看到苏菲小公主,总会勾起他的一腔父爱。
“小公主,您有什么事吗?”卢卡斯蹲下身,使苏菲的视线与他平齐,这才开口问道。
“少校先生,麻烦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去慕尼黑。”
“去慕尼黑?”
“嘘——”苏菲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煞有介事地说,“这事儿现在还是个秘密。”
“好的,我知道了。”
“对了,少校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您问吧,殿下。”
“你会驾车吗,少校先生?”
看到苏菲睁大眼睛,绷起小脸严肃的模样,卢卡斯笑了:“公主您让我驾车,我就会驾车。”
“你认路吗,少校先生?”
“从帕森霍芬到慕尼黑?我当然认得了。”
“不,我是说——嗯,到别的地方呢?比如奥格斯堡,或者德累斯顿?”
“认得的,殿下。我曾经在普鲁士军校受训——巴伐利亚,普鲁士,萨克森的道路我都认得。”
“真了不起!那奥地利呢?”
“奥地利我认得的地方不多,只有维也纳,因斯布鲁克,萨尔茨堡和上奥地利的几个地方。”
——认得上奥地利就行了。
苏菲在心里默默地说,点点头继续发问:“那你能保守秘密吗,少校先生?”
“公主您让我保守秘密,我就能。”
“今天的谈话就是我们的秘密。”
卢卡斯被苏菲的认真劲儿逗笑了:“谁也不告诉。”
“巴比也不行!”
“好吧,公爵殿下也不行。”
“还有,明天穿便衣,别穿制服!”
“可是公主——作为一个军人,制服代表着荣誉!”
“哦,” 苏菲垮下小脸,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说,‘公主您让我穿便衣,我就穿便衣。’”
“……好吧,公主您让我穿便衣,我就穿便衣。”
苏菲咯咯地笑了。
“那请你去准备吧,少校先生。记住,保守秘密,穿便衣!”
“殿下……”
卢卡斯还要说些什么,苏菲已经提着裙子跑开,清亮的笑声洒了一路。等她跑回儿童房的时候,屋子里花梨木的落地钟刚好敲了四下,微风吹起窗子旁边淡绿色的帷幕,下午的阳光便照进屋子。马佩尔还坐在地毯上,阳光在他的身后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手中拿着一片绘有琉璃瓦的屋檐,正将它卡进已经建好的房顶的凹槽中。
“马佩尔!”
苏菲开心地唤着,坐到他身边,拿起一块木片将房子的另一扇窗户装好。
“苏菲你回来了?”男孩子偏过头,“到底有什么事?”
“马佩尔,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一个要求的?”
“什么?”
“我们——”
苏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去伊舍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