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玛丽出嫁前的几个晚上,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几乎担心得整夜无法入睡。
每当想到近在眼前的分离,她就感到越来越痛苦。心底深处,卢多维卡清楚地明白玛丽不可能像她的姐姐们一样获得美满的爱情——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政治联姻的上流社会,贵族小姐的命运早已注定。为家族利益做出牺牲,是她们无法推卸的责任。
特别是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卢多维卡与马克斯公爵的结合最初同样是出于政治需要,她的初恋,是一个叫做米格尔的英俊少年。这个少年,后来成为了葡萄牙的国王。就连她嫁作王后的姐姐们,也都有各自无法忘记的故事。
卢多维卡只能安慰地告诉玛丽,即使并非为了爱情而结婚,同样可以拥有温馨和睦的家庭生活——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更何况作为一个国家的王后,注定会拥有极大的财富和崇高的地位。
女儿嫁入王室毫无疑问会给整个家族,也给她带来荣耀;可是作为母亲,她始终希望女儿能够获得幸福。卢多维卡知道玛丽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民。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要看到光明的一面:玛丽现在年纪尚轻,或许能够尽快地适应环境——然而这样的理由,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无论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有多么不舍,玛丽还是在一月中旬离开慕尼黑,踏上了前往那不勒斯的旅程。途中,她在维也纳停留了整整两个星期——在这期间,她和茜茜几乎形影不离。或许是为了补偿这几年的聚少离多,茜茜给予玛丽的,是溺爱式的照顾。这个妹妹如今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相貌与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极为相似,容色娇美,让她止不住回忆起自己出嫁时的情景。
二月初,新娘一行人到达那不勒斯。这个时候,苏菲才第一次见到了传闻已久的那不勒斯王储。
“那个意大利人刚刚过了23岁生日,可看上去,却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老了十岁之多。玛丽站在他身边,看起来简直像他的女儿……”
这样刻薄的评价,苏菲当然不会说出来。可是晚上回到房间之后,却在日记上详细地描述了对那不勒斯王储的印象。
“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丑——当然也绝不好看。他个头不大,只比玛丽高了半个头。要知道玛丽的个子算是姐妹当中最矮的——唔,我还没有成年,当然不能算——他还没有茜茜高呢。与热情开朗的路易吉相比,他简直不像个意大利人:苍白、阴郁,虽然并不瘦弱,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健康。他的话很少,反应也很慢,几乎不怎么跟玛丽交流,当然更别提我们——我甚至怀疑他的智商并未达到普通人的及格线。拥有这样一个王储,我不得不为两西西里王国的未来担心。好吧我承认,两西西里跟我并没有关系;只是,我绝不希望玛丽成为末代王后——但愿这些只是杞人忧天。”
“与此相比,倒是他的弟弟特拉尼伯爵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特拉尼伯爵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特别是在他哥哥的衬托下,看起来甚至有几分英俊。事实上,特拉尼伯爵是那不勒斯王储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母亲是奥地利的玛丽亚·特蕾西亚女大公——哈布斯堡的基因,果然还是不错的。这一天几乎都是他在陪伴我们,他十分健谈,为人处世也更加得体。如果玛丽嫁的人是他,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苏菲放下笔,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马蒂尔德的丈夫会是谁,她将来又会嫁给谁呢……她忽然想起那个吉卜赛女人的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那天遇见的少年……或许早已走出了她的世界。
婚礼结束之后,马克斯公爵一家人立即返回了帕森霍芬。
1859年似乎注定不会平静,此时还有另外一件大事等着他去解决——蒙德尔小姐再次怀孕,而长子路易斯则态度坚决地要求娶她为妻,甚至不惜为此放弃所有的继承权。
马克斯公爵还没有开始为长子的事情操心,那不勒斯方面又传来了消息:5月22日,两西西里国王去世,那不勒斯王储正式继承王位;嫁过去才三个多月的年轻王妃,就这样成为了两西西里的王后。
然而这个时候,成为王后的玛丽却并没有人们预想中那样高兴。她写来的信中虽然从未提起两西西里的国内形势,可字里行间却总是透着忧愁。
“哦,我的玛丽,”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读完玛丽的信,抚着胸口叹息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在想家了。”
“不错。”马克斯公爵说,“她一定是在想家。维卡,你带着马蒂尔德和苏菲去看看她吧。”
“哦,我真希望我能去。”卢多维卡满面忧色,“可是路易斯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几乎在贵族圈子里传遍了,我必须得去一趟维也纳,找苏菲商量一下才行……”
马克斯公爵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安慰道:“别担心,维卡,总会有办法的。”
马克斯公爵的乐观态度很快得到了验证。
当苏菲在写给马蒂尔德大公的信中烦恼地提到这件事不久,马蒂尔德大公的母亲,巴伐利亚公主希尔德加特便写信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提到她最近会带着女儿去一趟那不勒斯,询问是否能够邀请苏菲姐妹两个一同前往。
“啊……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卢多维卡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
“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
见面的时候,苏菲笑眯眯地向马蒂尔德道谢。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马蒂尔德拉起苏菲的手,两个女孩并肩坐在马车上,亲密得像是姐妹一般,“比如,两西西里的前任王后玛丽亚·特蕾西亚,是我的姑姑。”
再次见到玛丽,苏菲不由得愣了片刻。
不过几个月时间,玛丽就从一个美丽活泼的少女迅速蜕变成一个沉稳优雅的王后,成熟而冷静,就连姐妹相见的时刻,也无法从她脸上找出多少惊喜激动的神色。果然,王后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当的——苏菲看着姐姐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霜,默默地想。
希尔德加特公主在那不勒斯停留的时间并不太长,按照计划,她还要前往米兰和威尼斯拜访朋友。临行的时候,马蒂尔德坚决要求留下来陪伴姐姐;苏菲犹豫了片刻,选择跟随希尔德加特表姐一同离开——这些天玛丽时而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明白,很多事情,或许玛丽只想跟从小到大最亲密的马蒂尔德分享。
希尔德加特公主带着自己的女儿和苏菲住在蒙扎的皇家别墅。这座别墅是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财产,建造于18世纪,当初之所以选择蒙扎作为建造地点,就是看中了这里优越的地理位置——就在米兰城外,是消夏和打猎的绝佳去处。
而希尔德加特公主在这里落脚,则有着自己的考虑:萨伏伊的翁贝托王子就在米兰,她希望女儿能和这位将来的丈夫见上一面。
“不,妈妈,很抱歉,我今天没空。”早已洞悉母亲意图的马蒂尔德总能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溜掉,“我今天要跟苏菲一起去市中心的大教堂——我已经跟那里的神父说好了,不能失约。”
希尔德加特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可是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马蒂尔德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拉着苏菲跑出了城堡。
“你难道就想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
从教堂出来的时候,苏菲问马蒂尔德。
“总会有办法的。”马蒂尔德笑了笑,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里,那双浅蓝色的眸子与苏菲如此相似,“路易吉说,他会娶我。”
苏菲挑了挑眉,并未答话。
“我相信他。”少女重复道,“苏菲,我相信他。”
“……希望他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我知道他不会的。”马蒂尔德拉着苏菲的手慢慢走着,脸上的笑容从未褪去,“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就不配说爱他。”
苏菲不由自主地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女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微红,目光温柔,眼眸之中带着笃定的坚持。
苏菲垂下眼睫,习惯性地抿了抿唇角。
或许,她应当交付更多的信任——毕竟一起走过的六年时光不曾消失,她偷偷留起来的那一摞信纸和照片也不会作假。那样一个少年,优雅而温润,平素冷静清淡,却会在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她想起他淡定而执着的目光,想起他帮她完成心愿时认真谨慎的模样,想起他用了誓言一般的语气说,慕尼黑永远在我心里。
或许……
“苏菲!”
“啊?”苏菲有点回不过神来,茫然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下雨啦!”马蒂尔德拉着苏菲向前跑,“你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几遍都没有听见!”
亚平宁半岛总是阳光明媚的,蒙扎的夏天,雨水也并不充沛。然而这个时候雨滴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不一会儿便打湿了两个女孩的裙子。
“马蒂尔德,你到底认不认识路?”苏菲停下脚步,抹去脸上的水珠,“这是哪儿?为什么我觉得好像离城堡越来越远了?”
“这里是狮子桥,我的小姐。”
一身黑衣的女人,全身都裹在斗篷里,安静地坐在桥的另一边,几乎要和茫茫雨幕融在一起。
“……您是谁?”
女人抬起头:“我说过,我是谁并不重要。”
“啊!”看到女人面容的一刹那,苏菲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您……您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不是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吉卜赛女人。
眼前的女人更像是那个人的母亲,甚至,祖母——失去光泽的脸颊早已不复圆润,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下巴尖瘦,目光沧桑。然而女人戴着的那串不知材料的额饰却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在阴霾的天空下闪闪发亮。
“外貌只是表象,您不应当被迷惑。”她说,“就如同您无论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都只是您而已。”
“苏菲,你认识她?”
马蒂尔德上前一步,与苏菲并肩而立。
“不。”苏菲皱了皱眉,抑制住心中的慌乱,“她或许是个女巫。”
在这个时代女巫虽然很少被烧死,却仍然令人避之不及。
“这是您最后的机会。”女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水晶球,本应是透明的,却因为周围的迷雾变得朦胧,看起来竟像是凭空悬在她的手上一般,“您真的不想知道未来吗,尊贵的小姐?”
“您可以看得到未来?”马蒂尔德停下脚步,转身。
“当然。”女人扯出一个微笑,她的嘴唇干裂着,“吉卜赛人的水晶球,有神秘的魔力。”
水晶球的光晕似乎在向外扩散,女人托着水晶球的手也被映出白色的光芒。
“我需要一个相信您的理由。”
“如果我说,您的母亲是个公主——”
“马蒂尔德!”苏菲用力拉了拉女伴的手,“我们的身份并不是秘密!”
“当然不是。”女人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仍旧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维特尔斯巴赫!哈哈,哈哈……”她沙哑的笑声在雨幕中回响,“神赐予你们无上的荣光和超出常人的美貌才智,你们也必将付出同样的代价!”
苏菲的心跳渐渐化成与女人的笑声相同的频率,她想要转身离开,却仿佛被下了咒语,定定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我愿意相信您。”马蒂尔德伸出右手,覆在水晶球的光晕之上,左手依旧紧紧地与苏菲相握。两个少女的指尖,都同样冰凉。
“马蒂尔德!”
苏菲唤着女伴的名字,可身旁的少女却毫无反应——她怔怔地盯着水晶球,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您真的不想知道命运吗?”
“不。”苏菲闭上眼睛,那个女人的目光,如同魔鬼一般,仿佛能够摄人心魄,“我只想回家。”
“您会回家的。”
女人的嗓音让苏菲不自觉地想起教堂的钟声,肃穆而悠远,荡涤着灵魂,“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就注定回到哪里去——自然伟大的轮回生生不息,每个生命都必将回到永恒的归处。”
“知道吗,”女人抬起头,她的眼睛似乎能够直直看到苏菲心里,
“您的姐姐死于钢铁,您的未婚夫死于湖水,而您,我亲爱的小公主——”
她忽然咧开嘴笑了。
诡异的笑容突兀地呈现在一副饱经风霜的干瘪面孔上,令人不寒而栗。
“和您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一样……”
她猛然间凑近了苏菲,低低地,却是一字一顿地在她耳边诉说——
“死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