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暑过后，天气渐凉，薄衫不抵寒。

书房校场，是小皇子们生活的全部，胤i纵使年幼，却也知道一二。皇城之中，年长皇子们日渐忙碌起来，为权、为名、为利、为那一份对皇父的企望，崭露头角。

胤i故作不觉，只是伴着那始终窝在四所里浑然无知的胤祯，在埋入花雕酒的泥土里插上一枝兰花，怀着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盼着兰枝，生根、发芽。

皇太子皇八子回京之时，已是玄月三孟秋。

胤i兴奋地唤来随侍仔细着袍，捣鼓了许久，方要踏出门扉，却是另一人由屋外而来。

一袭杏黄色蟒袍，金织缎镶，却是些许凌乱、风尘仆仆。来人蹙着眉，带着平薄的疲态，轻叹一声，跨入门内。

压下心头诧异，胤i立即打千请安：“胤i给太子殿下请安。”

双手附于身后，胤i凝视胤i，兀自来回踱步。胤i哑然，左思右想不得其所，直到被盯得冷汗直冒。

胤i依旧无言，眉峰却是陡然一挑。

“二哥，”悠扬的低吟，含着无奈与笑意，娓娓而来：“你吓着他了。”

脚步顿住，胤i额间渐紧，蓦地转身，终是长袖一甩，大步离去，徒留下满是戏谑的胤t笑得放肆。

“八哥？”

胤t笑意不敛，看向一头雾水的胤i，双手伸去好好揉弄了一番，才缓缓开口：“十二弟，你当初求过二哥什么？现在倒是忘得干净了？”

胤i摇晃着小脑袋，越发茫然起来。

扑哧而笑，胤t不由摇头：“亏他一回京便巴巴地跑来听你奉承，不想，你这个弟弟却是个没良心的。”

胤i睁大明润的眸子，揪着胤t的袖子，恬着脸再唤一声：“八哥……”

“十一月十六，皇阿玛巡幸畿甸，十二弟可准备好了？”

长久的愣怔，胤i才回过神来，一抹红霞倏地浮上脸颊，胤i狠狠跺了两脚才平静下来，颤抖着掐着指头小心地算着：“还有六十一日……六十一日……”

骤然抬起头，胤i皱着一整张小脸，认真问道：“八哥不骗人？”

胤t忍俊不禁，良久，才郑重道：“八哥不骗人。”

“那二哥……”胤i欲言又止。

“强制移民、亲加查赈、派人速堵海塘冲缺、清查炮台烽寨营房。为了做到最好，为了提前巡幸时日，二哥尽力了……赢了，也彻底输了，输给了自己的父亲。”

“皇阿玛？”

“原以为无所畏惧，却是皇父运筹帷幄暗中相助。得到了很多，懂得了更多，却也伤了那份骄傲……”胤t顿住，悄然一笑：“不是坏事。”

胤i不说话，悄悄地凑近胤t，轻轻地蹭了蹭。

八哥的体温，一如既往，暖极。

八哥总是如此，自己的事从不提起。自松江府归来，无论愿或不愿，爱新觉罗·胤t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地与太子绑在一起，被刻上□□人的烙印。朝堂宫廷，权力纷争，非胜则败，再不可置身事外。

胤i微微抬头。

颀长的身影，印下一片阴影，八哥站在那里，像一堵结实的墙，阻风挡雨、遮天蔽日。

……

潮灾之下，朝廷致力修塘赈济安抚民心，畿甸之巡幸亦因此一切从简，但这都不是胤i所关心的。

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行囊，甚至连小十三的功课也不再关心，胤i仅仅安静地坐在瓜棱绣墩上，扳着手指细数巡幸日子，而后，捂着嘴，暗自偷乐。

胤i此生第一次出京，正在仲冬最寒时。雪后初霁，北风徐来，冰凉彻骨，却荡涤了所有尘埃，茫茫苍穹空灵异常。

百姓、民房、商铺，胤i见所未见，从舆轿内探出小脑袋，胤i睁大双眼无比认真地看着，直到脸颊耳朵冻得麻木，才回到舆轿，抱着手炉用力将脸蛋搓揉暖和了，又再次掀开轿帘，不顾内侍劝诫。

胤i看的开。

一生本就短暂，一个人来到人世，一个人离开人世。哪怕无比牵挂，总是去得匆匆。

秀丽山河不知能看到几许，那就不去想也不去念，先把这片生己养己的水土看遍，看得痛快。

巡幸队伍越八达岭，径怀来卫，走雕鹗沟，不日至赤城县，驻跸汤泉行宫。

汤山神秀，泉水龙灵。胤i一直都知道，山坡之巅，缭以周垣，构行宫数椽，只有亲身而至才能真正感受到，白水飞虹，仿佛能包容天地间所有寒凉。

胤i厚着脸皮求见康熙，得了应允后便急切地赶至平泉，宽衣澡身，继而围衣入汤池。

白玉方池，纹石为质，金玉镂成，胤i坐在池边小心地将脚丫探入汤池，暖意自下窜入，恍然若春。胤i起了玩心，荡起脚丫扑腾数下，看汤水四溅，雾气氤氲，继而，捂着嘴兀自欢乐。

想起了谙达总是皱着眉头左劝右诫的脸庞，胤i眼珠子转了又转，倏地挺直腰背，朗声唤着谙达，手上却悄悄拿起玉盆，盛满整盆汤水。

脚步声渐近，胤i猛地转身，将玉盆之水尽数泼向来人。

水汽朦胧，胤i对着身前模糊的身影，双手叉腰，脑袋一扬，脆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伺候爷！”

串串水珠如珍珠般沿额际接连跌落，砸在白玉方池之上，声声清越。

胤i愕然于对方的无动于衷，正想走上前去，却是朗朗一声猝然响起。

“十二弟，”那人一顿，沉吟须臾，才幽幽开口：“说说看，孤要怎么伺候你才好？”

骤然一颤，胤i僵硬地伸出手，紧紧拎起浴巾，脑袋一扭，闷头转身就跑。

……

胤t到达平泉之时，胤i胤i已入池沐汤，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并排而列，相依而浴。

哑然失笑，胤t大步走去。

胤i回首，见是胤t却微微一抖，良久才裹紧了浴巾，一骨碌地走出汤池，颤巍巍走到胤t身前。

狭长的双眼稍许眯起，胤i左手托腮，扫过胤t，再看胤i，意味深长地弯起薄唇。

胤t挑起眉角，摇着脑袋，笑看胤i：“十二弟，又怎么得罪你二哥了？”

“八哥……”胤i眼泪汪汪地盯着胤t，蓦地瘪起嘴，弯下身子捣鼓片刻，继而捧起玉盆，结结巴巴颤声道：“弟弟……失……失……失礼了……”

“哗……”

胤t伸出一只手，轻触额际，指尖湿热……满身俱是汤水。

火急火燎地扔去玉盆，胤i小心地瞅着胤t，只见其垂眉含笑，顿时寒毛丛立，再见胤i，仍旧是那张扬恣意的戏谑，胤i苦着脸抱着脑袋，进也不是，退更不行。

胤t活动腕骨、轻叩指节，遥望胤i蓦然一笑，起步施施走至池边。

“这儿又是怎么了？”

浑厚低沉的长吟悠然响起，胤i一惊，汤泉六泉，且不说二哥八哥，皇阿玛怎么也来了平泉？

耳边水声淙淙，胤i睁大双眼，只见八哥拾起玉盆，盛满整盆汤水转向康熙。

“皇阿玛，”胤t手指翻转，单手指向汤池说，笑道：“礼记有云，‘儒有澡身而浴’。沐汤当讲究九步六法，探泉之前必先爽神……以汤水淋身三遍方可。”

无视康熙满目不解，胤t一本正经地再次开口：“尽孝乃儿子此生所愿，务必让儿子服侍才好……”

“哗……”

面无表情地动手，面无表情地收手，汤水尽淋在康熙脸上。

整个汤池鸦雀无声。

康熙浑身透湿，不动不言，许久，才看向胤t，神色淡然，缓缓道：“既已爽身，那就开始探泉吧。”

话音未落，康熙已断然出手，迅速地扣上胤t肩膀，左足抵上，右足相掠。胤t未想康熙有如此动作，一时不查，身子已整个倾倒，落入汤池之中。

一咳再咳，康熙看向水池中狼狈不堪的胤t，终是藏不住笑意，捧腹而笑。

胤i咬着牙，颤巍巍地站在康熙身后，双手战栗地伸出。

是推？还是不推？

想推，非常想推……

不敢推，死活不敢推……

康熙似有察觉，回首貌若随意地瞥向胤i。

胤i睁大水润润的眼睛，后退一步，乖巧地走到方池边，闭上眼睛扑腾一声跳入汤中。

康熙随之入汤，眉眼弯弯，唇角的弧度不断扩大，笑得畅然。

……

赤城之行的最后一日，胤t将胤i交给了胤i。

八哥不厚道！

胤i吭吭唧唧了整夜，却还是苦着脸跟在了二哥身后。

最后一日的赤城之旅，胤i不愿放过，无论境况。

民间街道热闹非凡，胤i热切地掀起轿帘，陡然想到身边同坐的胤i，胤i想了又想，还是矜持地坐正，微微偏头，眺望帘外风景。

马车停下，胤i诧异地看见胤i起身出轿，再一看，胤i正看向自己，眉眼里已略有不耐。

胤i后知后觉，赶紧随着胤i一同下轿。

胤i纠结着，得罪太子多次，总要想办法解开这个结才好，匆匆跟上胤i，胤i低着头，缓缓开口：“弟弟驽钝，若有冒犯……”

略微偏头，胤i徐徐地扫过胤i，良久默然。末了，一声长叹，伸手牵起胤i的小手，掌心，是那绵软的暖意，胤i失笑，复又摇头：“更冒犯的事你都做过。”

胤i紧皱着眉头，低着脑袋苦思冥想起来。

走在路上，遥望世间繁华，胤i低眉一笑，轻声道：“今年日子选得不佳，若说温泉最佳之际，当是阳春三月，美其名曰，洗桃花水。”

“来年开春，若无大事，二哥便再带你来……二哥从不说谎。”

胤i愣怔长久才回过神来，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

那一年末，暖阳不落。

……

胤i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次年花开，太子，食言了。

二月之初，皇阿玛遣大哥三哥阅漕河，派八哥往江西理事。

二月十一，四哥请奏皇阿玛愿同往江西。

胤i清楚地记得，四哥离开不久后，皇阿玛身子渐弱，直至卧床不起。

康熙三十六年，仿若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劫数。

改命、或者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