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的春日,被帝王,沥上了浓厚的血色。
托合齐因谄事太子,妄用亲王仪仗,革职查办锁系入狱。
大臣麻尔图、齐世武、额库礼、温代、邵甘、耿额、佟宝附党造次,均遭禁锢。
康熙做的极快,将一切在胤i未及反应之时……尘埃落定。
□□人,一夕之间,减损近半。
胤t不由嗤笑。
一方面摒弃溺爱剪除恶党,一方面要太子刀枪不入一切都要挺住。
或赏或罚,都源于帝王的爱、那高高在上的爱。
反观胤i,却更加令人担忧。
过往太子纵使怒火滔天,也决不会肆意鞭挞宗亲。特地将小十二留下,却仍然发生了那等混事。如此狠绝的举动,使胤t瞬间想起了前世里,那乖张冷厉的末路废太子。
掌心一紧,胤t拧眉。
年初北上的两个月里,胤i的变化太大。
毓庆宫近在眼前,巍峨耸立,美轮美奂,却被逐渐消去了一丝,东宫所独有的傲慢。
胤t长叹一声,继而徐徐步入。
贾应选见胤t到来,似是一惊,极快地低下了头颅,匆匆通报之后匆匆退下。胤t浅蹙着眉,脚步稍一停顿,终是走入大殿。
暖阁雅致,氤氲檀香。
胤i坐于高低炕上,见胤t到来微微一笑,不见烦恼也没有忧虑,双手一摊,指向案几上的黑白之子,笑道:“八弟赶得巧,本宫近日琢磨这五子连珠之棋许久,倒是有些心得,正好与八弟切磋一二。”
胤t撩袍坐于案几对面,眼眸低垂,掩去眸里稍许的诧异:“二哥难得好兴致,弟弟怎敢不从。”
四方棋盘,黑白双子,已远不如当年之简单。
敌我相杀,竟是难舍难分。
“九年了,八弟的棋艺似乎并没有进步。就仿佛从来没有用心过……”胤i稍一抿唇,似笑非笑,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沙哑喑沉:“这样……可不行。”
胤t执白子之手蓦地一顿:“弟弟驽钝,怎及得上二哥。”
轻声叹息,胤i转移了话题:“八弟,本宫这一生,只受过一次伤,在九年前……”
“二哥。”胤t倏地打断胤i:“棋局未完。”
不知为何,胤t直觉胤i不可抑制的伤感,纵使此刻的胤i神色平和语调轻缓。
分明是低声莞尔,却根本苦不堪言。
神色幽沉,胤i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淡然继续:“九年前的元月,本宫身上多了一条伤口,不长,也不深。长在心窝,痛得很、也疼得紧。那月消息封锁,宫内侍卫撤换刑讯,却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胤t敛神。
九年之前的元月,自己还未入读尚书房,居于景仁宫一隅,对宫中事务不甚清晰。刺杀太子此等大事居然找不到头绪……
霎时灵光一现,胤t扶额,头痛之感顿起。
“但是不久前,本宫发现了一样东西,一封血书,焚燃未尽,却……”胤i指尖一松,黑子叮咚一声,打乱了整盘棋局:“……有着我的血,我的掌印。”
“八弟,自从与你彻夜密谈之后,皇阿玛就开始了清理……不要告诉我这只是巧合。”
“二哥有话不妨直说。”胤t轻声喘息,晕眩之感愈演愈烈。倏地看向氤氲缭绕的香炉,再见胤i,胤t咬牙,冷然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本宫在发什么疯你会不知道吗?廉亲王!”
冰冷的震惊,如当头棒喝。胤t深喘着气,白子散落,终是陷入沉迷。
……
昏沉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燥热的麻痹。胤t猛地睁开眼,绵绸软榻,红帐白帘,以及身上那阴晴不定的男人,咬牙开口,声线嘶哑而浑浊:“你疯了。”
漠然一声笑,过分冷感更听不出温度:“本宫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轻易失去,本宫认为已得到的东西皆为虚妄。八弟,有没有觉得二哥其实可悲更加可笑?”
头脑里的胀痛使胤t听得不甚清晰,想要撑起身体,却霎时被眼前的男人扑倒在塌,胤t不由恼怒,张开了口,却又生生闭上。
长吁一声,胤t疲累地闭上双眼,淡然开口:“然后?”
胤i无声地俯身,紧贴胤t。胤t只觉耳际一片湿热,接着阵阵刺痛,待胤t一鼓作气准备支肘反击之时,幽远的语调才再次响起。
“然后……”胤i一阵恍惚,失声呢喃,却又骤然一笑,自讽自嘲:“胤t,你知道未来吗?先是噶尔丹战败,再者皇子分封,最后……最后皇太子德行丧失,二立二废,幽禁至死!”
陡然睁开双眼,胤t冷冷道:“二哥,你魔怔了。”
“魔怔?呵呵……的确。”胤i冷然:“看着九年前焚燃未尽的血书里所言之事一一成真,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难受。”
九年前……未来……胤i的言语凌乱不已,胤t撇过脸去,想要尽快理清思路,却立刻被胤i扳正,双目凝视,是暗含的波涛。
“是本宫的字迹,是本宫的口吻,是本宫的血印,九年前的伤口划得太深直到现在还存有薄痕,使本宫不得不重视。分明是九年前的东西,却将现今的东西一一说清……”
胤t越发头痛起来。
九年前,毓庆宫中出现了相克之物。不曾想,那相克之物竟是为了已经重生的皇太子准备的,只可惜皇太子早早败了,唯恐此生胤i不知,便用仅存的时间留下书信,就以血而书。
不甘、不愿,仅剩下一份存在过的证据。
一份……被有心之人利用,令未来混乱不已的证据。
“心存歹念的海善、痛下狠手的皇帝、虎狼之心的兄弟,以及……”胤i猝的一顿,定定地望向胤t:“上辈子使我陷入绝境,妄图取而代之的……胤t。”
狠狠的相撞,唇齿之间相互撕咬吞噬一切,模糊了那声短促沙哑的尾音。
胤t怒极,用力一咬,锈涩的苦味溢满唇舌,刚伸出的手立时被胤i扭过头顶,虚软的身体丝毫反抗不得。
“嘶”的一声,外衫已整个被扯开。胤i粗声喘息,用力压制的同时将手缓缓探入身下之人的衣襟之内。
毫无温度的冰冷触感使得胤t不住地战栗。
“太子殿下这是在干什么?”胤t咬牙。
“本宫可不想这一辈子直到尽头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胤i几声干咳,既苦且涩:“那份真心,是真是假,是诚言也罢,是谎言也罢。这一世,我绝不可能放开。”
胤i下手愈加粗暴起来,胤t闷声一哼,冷然开口:“弟弟可不是女人,不过一次就得以身相许。”
“羞辱一世难忘。起码,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我。”胤i低垂下着头,声音压得极低:“若是那样可以令本宫安心……本宫,不介意。”
青稚的身躯完全呈现在眼前,过分的干净,却分外的撩人。
胤i轻声喘息着,僵硬地俯上,手指缓缓描摹着身下之人的眉角,指尖微颤,指节苍白,刹那间握紧成拳,久久未动。
仿若亘古的沉默,无人能打破这死一般的静谧。
胤t低喝一声,猛地推开胤i,抡起拳头全力砸下。
胤i颓然侧倒,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笑声清朗,笑得苦不堪言。
拳头砸在床沿上的力道,挑起了阵阵细碎的吱呀声。
胤i闭上双眼,平静地躺在床上,淡淡道:“偏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迅速地整理外衣,呼吸凌乱不已,胤t最后一眼看向胤i。
那是乖戾反复的皇太子,稍一反抗就放弃初衷,无法坚持的皇太子……
“谁让你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胤i眼角一酸,默然无声,许久许久,才最终睁开双眼。
身旁的人,已然远去。
……
贾应选再次入内服侍之时,胤i神色平和地坐于高座,衣着整洁华丽,就像是曾经的无数次一样,雍容、尊崇、冷漠、寡言。
奉水侍茶,一如平日,贾应选却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马虎。
退下之时,胤i蓦地开口,贾应选赶紧凝视细听。
“贾应选,就在刚才,我好像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呢喃般的叹息,低沉喑哑:“我该……怎么办……”
“明明是如此的珍惜……”
……
纷繁的思绪,理不清、更剪不断。
颈上残留的痕迹,带着灼烧的痛楚,隐隐发作……胤t疾步而行,只想尽快回到四所。
“八弟。”
咋一听闻这浑厚低沉的呼唤,胤t微滞,抬起头时已挂上了往日的笑容:“胤t给大哥请安。”
胤a笑而颔首:“怎的如此匆忙?”
“十四弟又得了德妃娘娘好些个珍馐,弟弟这不是贪嘴吗?”胤t打趣,正准备就此别过之时,胤a再次开口。
“八弟,五月初九日乃是大阿哥的周岁宴。若无他事,也到大哥府里热闹热闹。”
胤t莞尔:“弟弟定当叨扰。”
待胤a离去,胤t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再见毓庆宫的方向,呼吸顿觉沉滞不已,胤t长叹,转身离去。
仲夏之初,春日剩景绽尽最后的烂漫,明媚柔美。
诸皇子参政议政,各有佐领。加上皇太子之沉寂,党政之争愈渐鲜明起来。
五月初二,皇帝下达的另一圣旨再次掀起波澜。
江南尤其松江府时局混乱,乱党频出,特遣皇太子往视之。
此事虽说不小,却并不值得皇太子亲自出马。尤其松江府正值亢旱,民情甚恶,如何使得皇太子亲往?
只是,君无戏言。
胤i,淡然接受。
五月初八,曲柄九龙伞、双龙扇四、白泽旗,皇太子仪卫已备。
胤i更衣出殿。
“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
“久久悦汝心,自得刍豢美……”
曾经的父子情深犹在脑海,不过数月之间,现在却是相顾两无言。
胸口沉闷,仿佛被巨石反复碾压一般。
胤i眉角显扬,掩唇无声而笑,将其嘲讽为一种……名为“无爱”的恐慌。
凌乱细碎的脚步声逐渐临近匆匆而来。
胤i愕然,只望着那幼小的身影一路小跑到面前,大颗的汗珠挂在额际闪烁着,来人却无知无觉。
“小十二。”胤i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二哥,”胤i一本正经地抬起头,认真道:“二哥还记得答应过胤i些什么吗?”
胤i稍许愣怔,恍然开口:“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胤i惊呼,整张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闷声吭吭唧唧:“小十二还记得,小十二已经念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一股熟悉的暖意,胤i睁大眼睛看向胤i,眼里满是期待。
胤i拍抚着胤i的脑袋,竟是一时无话可说。
胤i瘪着嘴,一脸怀疑。
蓦地,胤i咧嘴一笑,像孩子似的。
“二哥逗你的。二哥如斯聪明,怎会忘记。”
仪卫出行、太子离京。百人随行,仍是说不出的寂寥。
西直门到西安门直至走出京师,皇城一出,就仿若是摒弃了繁扰的纷争,清爽宜人。
胤i长吁一声,命人暂且停下。
一开始,仅仅当做一个好玩的趣人,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唠嗑与倾诉,渐渐地,开始在意,最后……成为了习惯。
这是二十二年里……养成的唯一的习惯。
嘈杂声渐起,胤i不耐地掀起轿帘。
漫步走近的人,一颦一笑,竹露清风般的风姿,令胤i一瞬间地失神。
“胤t从来不是好人,但胤t懂得两件事,一不可半途而废,二不可言而无信。”
“弟弟说过,你若开口,我便舍命陪君子。”胤t看向胤i,没有特别的神色,仅仅直视,目不转睛:“二哥,你的回答呢?”
胤i早早伸出右手,就仿佛是一种本能,一种不可抹去的渴望。
十指交缠,余热交融在一起,暖极。
进入玉轿,轿帘放下。
“砰!”闷响之声立时传出。
“哼,”胤i低喝一声,沉声骂道:“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才多久就露出本性了。”
胤t轻笑,双手活动指节腕骨:“守信只是顺便,报仇才是正理。”
“你敢!本宫还怕了你不成!”
“好不容易出了皇城,各凭本事,先占了便宜再说!”
……
稍整衣着,胤i第三次喝退听到动静前来护卫的侍卫,轻声斥道:“爵位在身的阿哥私自出京可是大罪。”
胤t嬉笑:“弟弟自是有皇阿玛的密诏在手。”
胤i咬牙,如此这般,自己还在感动个什么劲。
……
“二哥,有些时候,只有心口的伤痛才能使人保持清醒。”
“我记得,你说过血书焚燃未尽。”
“或许是他自己想要烧掉也说不定……”
“因为,对你而言,没有发生的东西,就不能称之为‘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