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雪逐渐消融,天气也变得越发寒冷起来。
雪地泥泞,每个脚印都深深地嵌入了泥里,扭曲地不像样子。西风猎猎作响,人耳嗡嗡而鸣,难受不已,康熙伏在胤t背上,静默无言。
径自闭上双眼,康熙细细地感觉着那十五岁少年的体温。
康熙知道在泥泞雪地里前行的艰辛,康熙也知道那纤瘦的少年背着自己必然吃苦,但康熙不愿意动,不愿意下来。
也只有在这种相互依扶的温暖里,康熙才能感到一丝父慈子孝的错觉。恍然间,仿佛见到前世那“沐浴风霜总不辞”的胤t,那“随侍晨昏依帐殿”的胤t……
一场梦境。
一场,一旦睁开双眼,就会一无所有的梦境。
“恨你,不代表狠心见你死。怨你,不代表愿意做路人。”
康熙苦笑,听到那孩子的这句话,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左脚受伤无以治,完好的右脚也被冻得疼肿不堪,似是破了溃,整个脚部都是粘腻刺痒。康熙试探性地微微弯曲脚趾,疼痛便跗骨而上,几不可承受。
胤t仿佛是察觉到了身后近况,微微蹙眉,道:“别乱动。这块地区尚留少量俄罗斯兵。得赶快离开。”
一阵长久的寂静。
康熙长吁一声,终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朕记得……当年,你也是足疾溃疡化脓得厉害,却因京中事务繁忙,就那么硬熬着不治……那几年,你的饮食起居都会由太监随时向朕报告。朕……”
无人理睬,康熙一时语噎。同患脚疾,已是康熙所能想到的唯一话题。
背着自己的人,就像一座雕像,听不进、声不发、无知无觉。
眼眶酸疼,康熙只觉有什么堵在了嗓子里,苦楚透其骨,难受得紧,却又偏偏说不清道不尽。
“朕,当年……朕,曾经是真的……”
无声、寂寥。
康熙咬牙,冷哼一声,再不说话。
“……正因为过往的幸福,才会发现当时是何等的不幸。”
康熙心里陡然一凉,舌头在嘴里滚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却只留耳细听。
“定罪锁系、交议政处审理、谕大臣毋宽胤t罪……罢了,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革去贝勒、遇事苛责、数次咒骂、亲母遭诟病……罢了,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停俸去官,罢了;告罪天下,罢了;因病被批,罢了;垂危之际为君滚出畅春园近墅,罢!罢!罢!我胤t,悟了!”
“父子之情,就是那两只海东青,死绝。皇上既然不稀罕,但胤t怎么也要在恩绝之前,最后一次,以父为榜样……”
“将那千疮百孔、腐烂糜溃的濡慕之清,从这个身子里,狠狠地剜出去!”
那是,少年越发急促凌乱的语调。
康熙牙间渐紧,双腿缠紧,上身猛地向前一扑,以头抢之。
胤t重心不稳,几步踉跄,才勉强站稳,冷哼一声,胤t胡乱抹了把脸,继续前进。
“重修!”
“已绝!”
两声粗喘。
又是一次长久的静谧。
似是试探、似是怨气、似是恼怒。
“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胤t大罪,皇上要怎么处置?是先除籍,还是先改名?”
“你……”
“胤t以为还是先除籍的好,免得像雍正那样,万一口不择言,还容易把自己给一并骂进去。”
“朕,前世不会,今生,也绝不会将你除籍。”
“……”
“若你有过,那就是父教养不当;若你被责,那就让朕也绕进去,一起被骂!”
“……”
“怎么?连一声‘皇阿玛’也喊不出口了?皇八子那‘才具优裕、长袖善舞’的美名莫不是浪得虚……”
“砰!”
康熙最后的一个字被生生地改成了长长的痛呼。
胤t很干脆地松手,将背上的康熙狠狠地扔在地上。
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康熙仅剩的一点傲气也被磨得一丝不剩。
胤t静静地看着。
那就是,曾经期待了四年,盼望了四年,自己仍旧送海东青欲修父子之好的君父。
那就是,曾经怨念了半生,憎恨了半生,用加倍的打压回复自己屈颜讨好的皇帝。
海东青之前,胤t能忍,因为还在妄想着父慈子孝的美梦。
海东青之后,胤t能忍,因为梦终于醒了。
无欲者,无所求,无可伤!
这一辈子,就像是一个怪圈。
重生之初,深渊般的绝境。
亲母难见、君父不近、周遭怠慢暗讽。莫说将来爵位,能否保命都是未知!
为了让生活过得更好、更惬意,胤t不得不设计谋划,去夺取……哪怕一丁点所谓父子恩情。
可笑,在生活面前,什么自尊仇恨,皆为虚妄!
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终是让那人,回忆起了曾经。
然后……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那人居然开始对自己容忍起来。
景仁宫的日子,那人会长久地伫立于外,却从不进入打扰。
阿哥所的日子,那人为自己铺好路、垫好道,使得今生的童年比前世轻松了百般不止。
然后那人,居然对自己的嚣张肆意也能做到毫不计较?
胤t不信!他,活了几十年伤、透了心的胤t,不信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会做到这个地步!
越发狂妄、益加放肆……
胤t要撕开那张伪善的面孔、胤t要打碎那该死的父慈子孝。
前世,胤t从康熙那里学到的,只有一点。
甜味有毒,蜜浆更是剧毒。
与其在骨肉亲情的蜜浆里迷失自我,胤t宁愿一开始便见到那真面目!
为此,胤t不惜一切。
但,两者交缠较劲,那人,却……
现在,那个男人就在自己眼前。
连站立都做不到的男人,连尊严都难求的男人。
一个,倒地难起的可怜男人。
这就是大清的清圣祖仁皇帝!
这个曾雪地匍匐寻找食物的潦倒男人就是康熙皇帝。
这个即使依附拐杖也难以站立的病弱男人就是康熙皇帝。
这个瘫倒在雪地里一无所有污垢遍体的狼狈男人就是康熙皇帝。
这个四处逃亡举目无援还被唯一的儿子嫌弃的落魄男人就是康熙皇帝。
胤t长叹,眼眶蓦地红了起来,复又弯腰,扶起康熙,再次将他背在身上:“……也正因为曾经的绝望,现在才会显得如斯祥和。”
康熙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仅仅是安静地靠着胤t。
“救了胤祚、改了胤g、提了额娘,还有……放任了胤t。”
“对那些慢慢积累的琐碎的小事,胤t不会为之改变、也不会因此沉迷,只是……仅仅是有些感触罢了……”
牙里打颤,康熙迅速紧咬,杜绝这种战栗。
眼眶的酸涩久久难平,康熙长吁,缓缓道:“朕……其实……什么也没做。”
“正是因为什么都不做才好。”胤t冷冷地吭声,接着道:“听之任之,就皇上而言,已是极难……反正,我的期望本就不大。”
“你!”康熙只觉千百般的温情瞬间被淋得透凉,急躁、愤怒、消极夹杂其间,末了,止剩下一句低沉的骂:“不孝子!”
眼内泛滥,康熙不敢眨眼,一旦动弹,就是大片的浊泪划花双颊,两手紧紧搂着胤t的脖颈。康熙想要张嘴,哆嗦了半响,却只有一声呜咽:“叫‘皇阿玛’。”
“闭嘴!”胤t低吼,声音闷闷的,嘶哑暗沉。
康熙用力地抿唇,嘴角颤了又颤:“叫皇阿……”终是凝噎,徒留下战栗的尾音,继而……无声哽咽。
胤t鼻尖微颤,咬牙,狠声道:“闭嘴!!”
猛地抬头,康熙俯身前倾,直到勉强对上胤t的眼睛,愤然瞠目:“快叫皇阿玛!”
“砰!”
康熙一骨碌地从地上爬坐起来,怒火滔天:“可一不可二!”
胤t背对康熙,淡然道:“到了。”
眼前,是一匹饥瘦的老马。
胤t从怀里掏出干粮,分成两份,一份放回,一份包裹好后塞入康熙前襟。待一切处理好后,胤t扶康熙,欲图上马。康熙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僵硬,胤t重复了多次才最终将康熙扶上马背。饶是如此,康熙严重肿胀的脚却依旧进不了马镫。
胤t思忖片刻,将拐杖放到康熙手里,干脆除了马鞍,自己一同翻身上马。
老马跑不快,再加上负重二人,行程被拖得慢极。
初冬,夜来得极快。
胤t将马拴在树桩上,清理部分雪泥,在地上铺上杂草,继而依偎着温热的马肚子睡下。
一路被忽视罔顾的康熙淡淡地吭声,拄着拐杖,单脚艰难地走去,一个斜躺,硬是横在了胤t身旁。胤t攒额蹙眉,康熙仿若未见,干脆伸手将胤t拉到怀里。
胤t倏地抬起拳头,康熙瞪大双眼。
良久,胤t放下手,一个转身,背对康熙,漠然睡去。
康熙强压下暗喜,几乎整夜无眠。
太阳升起,那是康熙遇难的第三日。
胤t早早地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将康熙扶上马背,然后处理昨晚留下的痕迹,再走向远处,依例布置迷惑敌军的障碍。
康熙抓紧缰绳,看胤t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开视线。康熙懂胤t的意思,早早将血书留于自己、将粮食分份、将自己第一时间扶上马背……康熙懂,胤t的脸只怕已被俄罗斯人记住,胤t所做,只是早做准备,在自己遭遇敌军时,让皇帝立即策马而逃。
那孩子,早已不是为了父,仅仅是为君,为国……
康熙苦笑,除了苦笑,再无其他。
等候,难熬。
一刻,康熙环顾四周;
二刻,康熙张皇勒马;
三刻……
康熙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身体已经在理智之前作出了反应,向着胤t离去的方向扬马而去。
双手揪牢缰绳,但勒马止步的动作却迟迟无法作出。康熙做不出!康熙做不到!
康熙兀地失笑,既然已经失去理智,那就完全按着心中所想、心中所愿来行事,岂不快哉?!
终于找到……
那是四五个身着呢绒短外套、围在一起的士兵与一名翻译官。
那是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不住颤抖咳嗽的胤t。
康熙目眦欲裂、怒火中烧。
那可是朕的儿子!那可是朕的亲生儿子!!
那是朕今生早早下定决心,万般包容、舍不得丝毫打骂的亲生儿子!!!
你们!!!!
俄罗斯士兵的枪口已经指向了康熙。
胤t蓦地抬起头。
该死的!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这帮蛮夷本就是计划捉活的,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但康熙——却是决不可暴露身份,这么一个蓬头垢面的糟老头子突然冲过来,不是送死是什么?!
胤t怒极,抓起一把软沙撒向俄罗斯士兵,咬牙忍着腹部的绞痛,胤t迅速撑地而起,拼了命地朝康熙狂奔而去。
子弹呼啸之声阵阵响起。仅仅擦过腿际也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胤t忘记一切、忽视一切,只知道要尽快、尽可能跑到那人身边。
康熙含泪,一手抓紧缰绳,一手伸出。
只见那瘦弱的少年用力跃起,夺过康熙拐杖,一个用力,将康熙击落在地:“老混蛋,要不是你抢爷的马,爷怎么会……”
背部擦过石砾,撞得生疼,康熙诧异地望向胤t。
“滚!!”胤t声嘶力竭地怒喝:“要不是爷今儿个落难,爷定要打得你哭爹喊娘!趁着爷好心放过你!还不快给爷……滚!!!”
无声,康熙咬牙,一声不吭,扶着地极力地想要站起。
“你!”胤t浑身一颤。
“砰!”
“你……”胤t骤然用左手捂脸,右手抡起拐杖用力击下,一下又一下……
康熙不可置信地看向胤t。
那人,怎么敢……居然……
你居然真的下重手打?!
“你知不知道,爷已经被你毁了一辈子!”
“一辈子!你让爷一辈子不得安宁!”
“我已经被毁了!这辈子都找不回意气风发的回忆!更找不回什么狗屁的情义!”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老匹夫!!!”
“我只想要被人认可!我只想要无拘无束!”
“爷的要求有那么高吗?!有吗?!”
“一遍一遍地把爷折腾够了,就轮着折磨!”
“难道爷就是铁打的,不会疼不会痛吗?!”
“我!恨!你!老匹夫!!!”
少年嘶哑的痛哭声……
男人哽咽的痛呼声……
棍棒相加的铿锵声……
与,俄罗斯士兵看好戏般的嬉笑声……
蓦地,胤t扔下拐杖,翻身上马。
康熙倏地扑去抓住胤t的脚。
“滚!!!”
一声怒喝,胤t一脚狠狠地将早已脱力的康熙踹到一边,从靴子内掏出匕首,在俄罗斯士兵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以匕首刺马。
悲鸣彻天,老马高扬着脑袋,竭力狂奔。
俄罗斯士兵见状大笑,仿若戏弄猎物般,不慌不忙地翻上坐骑,策马追去。
徒留,一人,倒地不起。
捂着遍体的伤痕,康熙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