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莱克特合上报纸。
报纸头条上,偌大字体写着《剧院幽灵的恶意, 演出之时场务当众被吊死》的恐怖标题。
在演出进行的过程中动手,真是粗鲁至极。
拿起报纸的汉尼拔扫过标题, 露出微微不悦的神情。
“世道不太平啊, 先生。”书报摊的老板开口。
“是的,愿死者安息。”他说道,然后从口袋中翻出零钱,递给老板。
或许是难以安息的。
汉尼拔尊重凶手表达心情的权力,但他对这番行为着实难以苟同。这世上的恶魔虽多,可着实没几位能获得他的垂青……街角的那名, 就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嘉莉·怀特坐在露天的咖啡卡座上,身着黑色大衣, 肩头绑有殷红缎带,那抹红色在清冷的街道上刺目般显眼。
她端着咖啡杯, 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头的景色。
在嘉莉的对面坐着一名青年。
二十岁出头, 休闲装与旅游鞋,与嘉莉共处一桌, 如同泼在雪白墙壁上的墨点般突兀。是个搭讪的陌生人, 汉尼拔走向前的时候, 听到他正用蹩脚的法语试图与嘉莉沟通。
法语。他的姑娘倒是相当乐衷于德摩勒太太这个身份。
“啊。”显然嘉莉完全没有将青年放在眼里,她在看到汉尼拔走进时眼前一亮。
嘉莉放下了咖啡杯,任性地大声抱怨,她用的是英语:“太慢啦,我的咖啡都要喝完了。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走到桌前,看向那位青年,“这位是?”
她这才正眼瞧向桌子对面的男人,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他。
“不认识他。”嘉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全然不把陌生人放在眼里。
“我我只……只是问问路。”青年无比的尴尬,他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撞到了桌角,“这就走,抱歉打搅到了你们。”
说着他连看也不看汉尼拔,转身离开。
而嘉莉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她浅色的瞳仁自始至终都徘徊在汉尼拔的身上。仿佛他是这人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
倘若是七年前,汉尼拔或许会相信她的眼神与神情完全发自真心。
他坐了下来:“这很无礼,嘉莉。”
嘉莉:“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便胆敢坐在我的面前展示属于男性的优越感,我可不认为无礼的是我。”
汉尼拔:“美丽的少女总会极其男性的征|服|欲|望,这是本能。”
美丽的少女,露出一抹无情的笑容。
“那么你呢,我亲爱的汉尼拔?善于捕猎,品味高雅,面对美丽的少女时,可否会心生猎手的本能、无法克制?”
说出这话的嘉莉,语气乖巧又温柔。但她的表情非常冰冷,带着漂亮姑娘身上总会有的那种傲慢与满不在乎。
殷红缎带衬的她的脸色红润且充满生机,空气中充盈着她活着的气息。
“若是只靠本能而活,那你我与那四脚着地的走兽便没有了区别。”他缓缓地开口,“比起占有与征服,美是天赐的礼物,即便不能拥有,也理应为能够欣赏而感激——这才是更为妥帖的情感。”
“本能。”她重复着这个单词,“不用在美丽的事物上,那不美的事物呢?”
汉尼拔将手中的报纸摊开,送到嘉莉的面前。
“对于不美的事物,自然有人会用极端且本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他说道。
嘉莉挑了挑眉。
她拉过报纸,按照头条的指示翻到了专版。汉尼拔静等她阅读,很快便发现她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案件本身,嘉莉的视线停留在了报道的后半部分上,她轻轻张了张嘴,无声地读出了什么。
他认出了那个单词,“克拉丽丝”。
“你的朋友,”于是他开口,“与同事刚好在场。”
“在《狄朵与埃涅阿斯》的观众席上,”她说,“爱情故事啊,希望牵着克拉丽丝入场的男士是瑞德博士。”
“那名bau的组员。”
“我喜欢他,”嘉莉语句直白,“你也会喜欢他的,聪明又漂亮,霍奇的这几位组员人才济济,即便如此瑞德也是最耀眼的那个。”
“因此,你认为他与克拉丽丝非常相配。”
“难道不是吗?克拉丽丝对瑞德持有好感,我看得出来。”
出于单纯的郎才女貌,还是基于更深层次的原因?若仅仅是前者,她不会表现得如此热忱。
但汉尼拔没作追问,这没意义。
于是他将话题纠正回来:“可惜这场约会的经历并不美好。”
嘉莉叹息一声:“如你所说,这场演出本身就不太美好。”
她的手抚过新闻标题,仍然是那副几乎不在乎的模样。
“当众处死……他好像不太喜欢这场演出呀。”她说。
“你在试图揣度凶手的情绪,就像是理解你的模仿犯,和绿河杀手一样。”
“嗯哼,我发现我还蛮在行的。”
汉尼拔勾起嘴角。
“你一直有这方面的天赋,感知别人的情绪以及想法。过去的你仅仅用它制作一身伪装,我认为那是大材小用。”
“我也需要一张人皮啊,汉尼拔。你亲手撕破了它。”
否则,他又该从何对这美丽发出感激与惊叹呢。
“说说这恶魔吧,”汉尼拔说,“隔着报纸,看着照片中的舞台,你能感受到什么,嘉莉?”
她没有立刻回答。
嘉莉的指尖挪到那舞台上,她的眼睑晃了晃,欲合半张,恍惚的眼神意味着少女已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汉尼拔并不着急,他唤来了服务生,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
待到服务生将托盘端过来时,嘉莉才重新睁开眼。
“愤怒。”嘉莉说,“忍无可忍,却也无能为力。”
汉尼拔只是微微地抬了抬头:“甜点。”
嘉莉绽开笑颜:“啊,我喜欢这个。”
她从盘子中拿起饼干,却没有送至嘴边,靠在椅子上嘉莉继续开口:“有什么比糟糕的演出更为可怕?中断的演出,而他不得不去做这个打断演出的罪人。只有这个办法能够阻止灾难的延续,他没有其他的路途可以走。”
“你认为凶手做出了痛苦的抉择。”
“恶魔,做出了痛苦的选择。”
那个单词经由甜美声线说出,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妄图中断演出,并非要以杀人才能达成目的。或许他根本不想杀人呢,吊灯砸死了两个人,不过是个意外——除了上帝,谁会想到坠毁的一刹那间下面刚好站着活人?恐怕连你都无法算至那一步吧,汉尼拔。而且……”
嘉莉顿了顿,笑出声。
“他没有袭击歌剧的演员,换做是我,会直接向不满意的演员举起屠刀,这更方便不是吗?再也不用忍受他对艺术的玷污了。”
“当然,这符合常理。”汉尼拔明白她其中暗示,“我们的确没理由容忍交响乐中不和谐的长笛手(注)。”
“尽管不满意演员的表现,可他还是尊重演员的。”嘉莉说,“不论他是否想杀人,吊灯的事情过去了,且没有阻止演出继续。没人意识到他的目的,于是只得进一步行动,用如此不尊敬的方式。太蠢了,他会成为他心目中不可饶恕的罪人,比唱功糟糕的演员更甚,还是直接举起屠刀更为合适。”
说完她小心地咬下饼干的一角,邀功似的看向汉尼拔:“怎么样?”
“不错。”他评价道,“fbi理应为你发一份工资。”
少女嗤笑几声。
“fbi也理应为你发一份工资,”她开口,不知道在嘲讽谁,“这些年来,要是没有你,他们岂不是白拿纳税人的钱。”
“你认为这件案子与我有关。”
“要是克拉丽丝知道与你有关,她会非常难过。因为她明明可以逮捕你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带着我离开了。”
“下定抉择时,她足以意识到这点。”
“但意识得到,不代表真正来临时毫不痛苦呀,汉尼拔。”
道出这话的嘉莉,推开报纸,抚摸着自己的发梢。
“离开你时我深知未来的道路如何,可当我思念你时,当我意识到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你时,其中滋味,几乎将我活活撕碎……还好我挺过来了,坚持到了现在。”她的表情极其温柔,却没有看着汉尼拔,仿佛诉说的这一切与他完全无关。
的确无关。
有时汉尼拔会忍不住想,假设七年前推开审讯室的房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自己,她是否会以这种方式投入进去呢?
会的,他知道她会。
“放过的恶魔杀死了她的羊羔,那她便是恶魔的帮凶了,”嘉莉喃喃自语,“等到她意识到这点时,必然会痛苦无比。”
“你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不,我在期待我的答案到来。”
从盘子中拿起第二块饼干,她的双眼闪了闪,单纯的满足又重回嘉莉的脸上:“这里的咖啡和甜点很好,下次咱们还来这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