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陈旧的小型快艇,外表被漆成蓝白相间,顶部还有现任物主标明所有权的红色大字:“万家豪游艇出租行”。
吴敏穿得像要出海潜泳的时髦女郎,她换了一件宽松的圆摆裙,裙边只及膝盖,裙摆上开满大朵大朵艳色繁花,每朵花都不勾边,你的红色浸染到我的黄色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灿烂俗艳得肆无忌惮。
她拎个名牌包,戴宽边帽和遮住半边脸的太阳镜,懒洋洋地支着头坐在窗边,看完工作人员为她示范了一次如何启动快艇,点点头,在他怀疑的目光中自己接手,动作娴熟地打开发动机,操控方向盘,将快艇稳稳地驶离码头。
“很好,”工作人员佩服地道,“小姐您真的是第一次驾驶快艇?”
见吴敏不答,他又涎着脸凑近些,露出短裤的大毛腿有意无意蹭着她的裙摆,半真半假地竖起大拇指,“可惜你没有执照,不然完全可以单独驾驶,现在换手让我来,保证带你去这附近夜景最好的海域。”
吴敏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并没有松开方向盘,而是保持原姿势不动,快艇马达发出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声,离岸越来越远,方向明确地驶向蔚蓝色海洋。
“我说换手,你听到没有?”工作人员有点惊讶,更多是愤怒,仗着人高马大,冲上来试图从吴敏手里抢夺快艇的控制权,“给我!”
他的手还没碰到吴敏的肩膀,一件冰冷坚硬的管状物先抵上他的额头,吴敏甚至没有动,右手仍然平稳地扶着方向盘,或者该叫它“船舵”,左手不知从哪里拔出了她的勃朗宁。
枪口对准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两百斤的工作人员。
“咔”一声,她扳开保险栓。
“不要!”工作人员声音都变调了,一条魁梧大汉却像女人那样尖声细气地抽泣,“我错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不起!不要杀手!”
吴敏懒得开口,左手朝门外挥了挥。
工作人员如蒙大赦,一边拼命点头,一边脚后跟往门口挪,看到吴敏没有表示反对,急转身“扑通”一下就入了水。
他们这里在海上讨生活的都是水性精通,下了水比岸上更有底气,吴敏听到那人奋力地划水声中夹杂着污言秽语,微微一笑,随手收起了枪。
她驾船就像开车似的,大幅度地转动方向盘,快艇跟着急速掉头,在弧线内侧溅起大片水花,将水中的男人浇了个满头满脸。
吴敏还不罢休,快艇又一个超过四十五度的危险倾侧,差点把她自己都甩出驾驶室,头上的宽沿帽落水,伴随浪头“噗”一声把男人压下水面,让他在水中载浮载沉,光顾着呛出肺里腥咸的海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谢啦,”她挥手道,“告诉你们老板,压金不用退了!”
快艇很快找回了平衡,校准目标,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正西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落日融金,恰是逢魔时刻。
…………
……
她在一小时又二十分后赶上了那艘货轮,那真是个庞然大物,被漆成阴森森的青黎色,远望去就像一座孤岛,或是老迈濒死的蓝鲸将骨骼毕露的脊背冒出海面。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幸好漫天繁星次第点亮了夜空,吴敏每次抬头,都能看到更多一些星子加入进来朝着她眨眼睛,它们既密集又松散地排列在深蓝近黑的天幕,由中央向两边逐渐减少,仿佛镶嵌在鸡蛋壳内侧的钻石碎屑。
吴敏关闭了快艇的马达,向后仰靠在驾驶舱里,透过四面漏风的舷窗,有些漫不经心地观察她的目标。
第一感觉还是大,它非常大,大得离谱,海平面上肉眼可见的距离远大于陆地,吴敏估计她的小快艇离那艘货轮的距离超过3公里,也就是约等于1.61海里,像她这样驾驶快艇过去最快只需要两分钟,而这艘货轮,它在官方登记的资料长157米,宽20米,总载重吨2万吨,也就说,它甚至不需要作出攻击,只要像之前她玩过那样,来一招急甩头,卷起的大浪就能把她和她的小快艇盖进水底,再也别想翻身。
吴敏对海上航行是个彻彻底底的新手,不然她也不会驾驶一艘油箱都没灌满的二手快艇就敢冒险冲进大海,她笃定自己能找到这艘货轮,其它的可能性根本懒得去想。
她和那艘货轮现在的距离还算安全,再前进一些则不然,就像一只蚂蚁不小心和大象走了同一条道,大象或许不在乎蚂蚁挡路,但它更不在乎一脚下去踩死几只蚂蚁。
就在吴敏放任快艇随波逐流的这段时间,货轮那边大约也发现了她们这对看起来需要帮忙的组合,船头多出一道黄色的灯光,闪闪烁烁,似乎有其固定的规律。
是摩斯密码,吴敏辨识了一会儿,想了想,返身在驾驶舱里搜索,果然找到一盏信号灯。
三短三长三短,国际通用的sos信号。
那头很快给出回应:“请在原处等待救援”。
很好,吴敏快速换下裙子,从包里取出扎实耐磨的连体衣,又找出一件橘黄色的救身衣穿在外面,然后拔出勃朗宁,检查了一下子弹和润滑。
她穿了一双及膝的胶皮鞋,把枪藏进靴筒里,又贴肉放了一把亮蓝色的小刀,刀刃外侧裹着透明的凝胶,这样可以防止它割伤自己。
然后她关掉灯,像一只潜伏在耗子侧边的猫,与黑暗融为一体,安静且耐心地等候。
星空真美啊,她想着。
…………
……
何景明把所有他能找到的力量都调上了船。
他放弃了六芒星的另一个角,把赌注一次性全压给这一局,他相信会长也是这般孤注一掷的心情,因为那群孩子居然说服了警察全方位地围剿异人俱乐部,第一个沦陷的是他们的网站,一夜之间,国内再也打不开异人俱乐部的主页,所有搜索引擎和在线聊天工具都把“异人俱乐部”作为关键字屏蔽,大量初级会员自愿或非自愿地流失,他们变成了瞎子和聋子。
这还仅仅是第一步,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一整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对抗,何景明对此有再清楚无疑的认识。
他们迅速调整了联系方式,采用暗号和言在意外的絮语传递讯息,会长比何景明更心急,却不是必然为了走向崩溃的异人俱乐部,而是别的什么。何景明能够感觉到,会长心里似乎有一个期限,只要能在这个期限内做完他想做的事情,异人俱乐部就算全军覆没,他也并不在乎。
很好,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
两小时前的最后一次通讯,何景明得到消息,会长亲自出手,带人去追捕那几个孩子,半小时前,新闻报道了那场爆炸与随之而生的火灾,听到“异人俱乐部”几个字从女主播口中字正腔圆地读出来,何景明不禁打了个哆嗦,感觉一股凉意沿着脊柱嗖嗖地往上蹿。
他说不好是因为兴奋或是恐惧。
爆炸当场炸死了一个执行公务的警察,为了从火灾现场掩护群众逃脱,另一个警察重伤,新闻重复播放黑色烟柱腾空而起,笼罩了那个本该甜蜜安宁的小小社区,围观群众的镜头疾掠而过,他仍是从中捕捉到两张熟悉的脸。
长得像吴敏的女孩儿和长得像他的男孩儿,何景明扶了扶眼镜框,饶有兴致地猜测着他们的身份,他在盘山公路上偶遇他们,没忍住给了那个女孩儿一枪,她躲开了,但在那之前还有别的什么,他能感觉到,身体在短暂的时间内失去了控制……
那是异能吗?他热血沸腾地想着,异人俱乐部一直在追寻却从未证实过的美妙设想——携带x基因的人类真的能够激发出接近于神的力量?
啊,他有那么多的疑问想要得到答案,而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案的那个人,她正要前来。
何景明独自站在阔大的甲板上,远处耸立着信号灯柱,橘黄色的雾灯在暗夜中规律地闪烁着,仿佛一个满心期待的少女,正数着数,等待她的良人乘夜而来,赴此佳期。
他看到一艘救生艇被放下船侧,“蓬”一声响,海浪漾起来拍打船身。
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看到远处那艘快艇在海面上漂浮,无根无凭,既没光亮也没声息,仿佛它本就是一个无生命的死物。
何景明举起一只手,手腕上的表在星光下闪烁银光,脚步声即刻响起,齐整、响亮,一队又一队手持武器的雇佣兵小跑出船舱,整齐地立在空荡荡的甲板上。
等到脚步声终于停止,他回过头,看到一片森林。
我等着你。
所以你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