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窃听器,而不是吴兆亲口告诉我?”
“因为他没那个本事在我面前撒谎,如果他有办法联络到你,我一定会知道。”
“哈,”吴敏忍不住笑了半声,“自信的小子。”
自信并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对有资本如此自信的人来说,她微笑着向后仰,背靠住符合人体工学原理的椅背,双腿抬到桌面上,尖尖的鞋跟几乎戳到屏幕。
监视屏幕接收的画面不太稳定,时不时有波纹状的抽搐,她把麦克风挪到嘴边,指尖在上头敲了敲,问道:“然后呢,你还推测出了什么?”
“你承认了?”屏幕上的王天生因为她恶意制造的杂音皱了皱眉,也靠向塑料椅背,“我下一步的推测基于窃听器的半径限制,那是一个可以确定的范围,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你此刻就在b市。”
他用的词是“猜”,口吻却非常果断,吴敏知道,他半点也不怀疑自己的结论正是事实。
果决比聪明和自信更难得,是成功者必备的品质,因为世上大多数人都深陷进自身的迷惘,他们不知道如何挣脱尘世的泥淖,如何证明他们自己,如何追逐梦想,甚至他们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梦想。他们必须依附像王天生这样的人,自愿地服从他的领导,被他指引着寻找生命的意义。
了不起的小子,她修正自己的评价,这样的智慧与个性,真是充满蛊惑人心的魅力。
“吴博士,”王天生在她的沉默中追问道,“你又承认了?”
“不,我什么也没承认。”
吴敏掐断了通话,目光一瞬也没有离开屏幕上的王天生,他平静地把手机从耳边移走,又看了一眼,嘴唇轻微翕动。
她看出他是在默记那串手机号码,但他查不到什么,很早以前吴敏就学会了修改手机芯片的id号,这使得她可以用同一部手机连接通讯网络却显示不同的号码,即使是通讯商都无法定位追查。这些小技巧她对吴兆都有所保留,当然,大部分原因是她喜欢看傻小子吭哧吭哧地背着十几支劣质手机满世界乱跑,三不五时就会弄坏一支,然后打电话回来向她抱怨。
美好的回忆啊,吴敏微微一笑,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小小的四方屏幕上多了一位演员,那名警察终于打完电话,慢慢地走回室内,坐到王天生对面。
这个角度监视器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她强忍着调整摄像头的冲动,只要稍一移动,王天生肯定会发现。
“你说的那些事,我刚刚向同事求证过。”警察斟字酌句地说,声音有点小,吴敏不得不把声量调节键拖到最大。
“a市分局的同事证实了女大学生被害的案子,你有一个同学是目击者?”
“是的,”王天生又开始扮演有问必答的好学生,“就是我们一起来旅游的其中那位女同学。”
“嗯,”警察听不出什么感情地应了声,随手抓起笔,用笔帽敲着记录薄,“她的证词说有个少年人救了她,抱着她从十一楼跳下来,然后就消失了。”
他的声调隐隐拔高,似乎很不可思议,王天生眨了眨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个神秘的少年人后来又出现在你和另一个男同学的证词里,”警察继续说着,“说他跟踪你们到奶茶店,为保护你们,杀了一个在公共场合开枪的暴徒。”
“是的。”王天生终于应道,这些事件中吴兆的影子过于清晰,根本无法消抹掉,所以早在a市进警察局前他们几个人就统一了口径:说实话,但隐去吴兆的真实身份。
警察点点头,吸了口气,又问道:“前天见月寺斋堂又发生了凶杀案,你知道吗?”
“不知道。”王天生装出的惊讶那么逼真,使得吴敏又微笑出来,他向前倾了倾身,急切地道:“那几个陌生人朝我们冲过来的样子太可怕了,很多叔叔阿姨都帮忙拦住他们,我们趁机逃跑,后面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是他们伤害了别人吗?”
“不是。”警察只说了这一句,看着王天生露出松口气的表情,眼睛眯起来,锐利地盯住他,像是要用目光扫描他的大脑。而王天生毫不心虚地望回去,末了还歪歪头,卖了个萌。
吴敏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滚落下去。
警察又问:“目击者已经证实,被杀的是攻击你们的人,手法和a市的案子很相似,你们后来有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
她“啪”一声关掉监视器画面,站起身,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想,这小子非常清楚他在做什么,他知道警察会有所怀疑,并且允许这种怀疑,反正他们也找不到实质的证据,更重要的是,鉴于三个受害人清白的身份,相比异人俱乐部的神经病,警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吴兆不被当场抓获。
吴敏扭头四顾,目光一一掠过地面淌血的尸体、操作台、闪烁着幽光的已经被关闭的整堵led墙。
这是异人俱乐部被她摧毁的第四个信号接收站,或者该称作“基地”,她逐渐摸索出规律:那个梯田底部的地下基地是一切开端,其它各个基地都是按它的模式全盘照搬,总有些疏漏或是不够精细的地方。
它们本不该是这样,她想,不该是单方面的监视工具,至少在他建立的时候并非如此。那更像是一个地下堡垒,供给少数被这个冷酷世界迫害到无路可逃的人,就像他曾经告诉她那样,是她最后的退路。
所以她可以在梯田基地内对外联络,那些组成大屏幕的小屏幕,上面出现的每一个人,本该是危急时刻求救的盟友。
吴敏在其它基地没有发现双向联络工具,她不能像当时联络王天生和唐明旭那样和任意一个异人俱乐部成员沟通,它们就只是冷冰冰地监视、记录、评估。
她调出电脑里储存的评估档案,上面详细地列着每个会员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的活动,什么人对狩猎很狂热,是异人俱乐部的忠实成员;什么人有所犹豫,今天把会员才能知道的信息透露给生活中的朋友。
邮箱里还有他的上线根据评估档案作出的回复,极端简略,分为三个类别:合格;升级;删除。
按字面意思理解,合格是指该异人俱乐部成员可以继续按他的方式进行活动;升级是提高忠实的会员等级,初级升为中级,中级升为高级等,这个非常罕见,比率超过一百比一;删除则是直接远程操作该会员的电脑,删除所有异人俱乐部有关的信息,这样即使他再大嘴巴,甚至去报警,也拿不出实质的证据。
不得不说,以异人俱乐部松散的组织形式,这样的监视和评估是他们能维系至今而不被警察抓到马脚的主要原因,笨拙,但实用。
直到她这样无须法律作后盾的亡命徒出来搅局。
吴敏从尸体口袋里搜到一盒火柴,她随便擦燃一根,扔到汽油上。
亮蓝色的火焰“嘭”一声拔地而起。
…………
……
何景明站在山坡中段,望见火焰冲向天空,b市这样的海滨城市,天空的颜色总是水蒙蒙的蔚蓝,火焰外围裹着灰白色烟气,缭缭上升,总觉得会把天空欺负很惨。
他摸了摸裤兜,点燃一支烟,喷出烟气才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这是被吴敏摧毁的第四个基地,他大概能猜到她的信息来源,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异人俱乐部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基地,又各自分散在何处。
但他此刻默默伫望,在心里调出南中国的地图,将四个已知基地标成圆点,再拉线。
于是他绘制了大半个五芒星图案,围绕着中心b市,几个点之间近乎等距。
他在可能存在基地目前尚且空白的位置打了两个问号,然后扭过头望去,远处是与天幕相接的海平面,泛着一线白嫩的泡沫,蓝色由浅而深。
要不要赌一把?他问自己,输了,他会扑一个空,像现在这样连吴敏的影子都摸不到,任由她在他身边忽隐忽现,故意犯些案子让他知道,仿佛挑衅,又像是嘲笑;如果赢了,他估对了她的下一个目标,以逸待劳,有的是时间布好网,等着她一头撞进来。
要不要赌要不要赌?何景明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赌徒的潜质,但这半个月和吴敏的交锋几乎让他心力交瘁,他一边享受着与她智力上的对决,一边因为棋差一着而越来越沮丧,丧失信心,他正在被这个强大的女人摧毁。
所以他其实没有选择不是吗?
何景明扶了扶镜框,从唇边摘下烟头,用鞋尖狠狠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