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撒谎哄忍足的意思,在伊豆果然没有待几天,可偏巧这一天走时,漫天的雪密密实实的盖下来,咋眼所见世界一层浓厚的白。
天阴成一片乌沉沉的灰白,雪片细而密,宛若疾雨,眼前的视线迅速被遮盖,尽管温度不低,但是这样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地面、枝头、檐角,都瞬间压上一层雪意。
再待一天吧,园子这样劝我。
我却莫名的烦躁,伊豆的道场业务已然巡查完毕,下一个预定的地方确实我阔别了数年的伊贺老宅。
睁着眼,从半夜直到天明,雪仍然没有止境。露天温泉的水汽越发蒸腾,我的心情也越发落入低谷。
我要走……
园子劝不住我,只有帮我叫了车。
下午,裹着最厚的大衣,穿着厚重的棉靴,打着青色的油纸伞,我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下出租车,踩上通往伊贺老宅的山路阶梯上。
湿粘的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阶梯两旁的松枝上沉甸甸的压着雪,不时被风吹过,啪嗒一声,砸下大片的雪块。
天地间都在这片雪中寂静,依稀仿佛可以捕捉到雪片落地的颤音,口中呵出的热气蒸腾成一团团的白烟,我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脸颊被冻的绯红。
距离老宅的方位还有很远很远……
我向前张望,却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一片白茫茫。
可是,我已经累的腰酸腿痛……唉,原来我已经不是在这里熟悉放养的野生生物了,时光可以将人改变这么多,熟悉也会变成陌生……
我捶了捶腰,突然听见后方依稀传来雪被才过的吱嘎声,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错觉吗?
还是……
我默默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吓自己,可是总是忍不住想起以前在老宅这边听到的关于各种深山老林的精怪传说……
“谁?谁在那里?”
我禁不住出声叫道,唯有枝头被风吹的呜鸣声在空旷的山路上回荡。
好的,没人,一切都只是错觉,我要淡定啊淡定……
转过身,我继续奋力爬阶梯。
一步两步三步……吱嘎吱嘎吱吱嘎……
我竖起耳朵,细节中,可以听到其中和自己脚步重合的声音……真的不是我的错觉吧……
心下发虚,我忍不住加快脚步,蹭蹭的迈着大步向上跑去,不顾行李箱在台阶上被磕的叮叮咣咣。
心慌意乱下终究脚下一滑,我只来得及松开行李箱,整个人咕噜咕噜的就向下滚……
月影家花道宗师月影蓝死于深山宅院……
这一标题足够惊悚后后续延展的八卦了……
在疼痛间,我犹有时间胡思乱想着。
然而,一双手制止了这个惨剧,及时将我扣留在人间。
“蓝……没事吧?”
有些焦急的嗓音如此耳熟,冰凉的手指颤抖的触摸着我的脸颊。
“类?”我睁开眼,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眸中破天荒的出现近乎崩溃的慌乱……“痛!好痛!”
来不及多观察什么,从脚踝处传来的剧痛,瞬间攥紧了我的神经。
“蓝,哪里痛?”他慌忙将我抱在怀中,上下摸索着,“乖,别哭!”
“右脚腕!”我疼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看着他掀开我的袜子,结果看到了迅速肿起成大包子的脚踝。
冰凉的手指轻触着上面,轻轻一按,我就没有矜持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别碰!”
“没大碍,应该只是脱臼了。”花泽类松了一口气,我却终于回过神。
等等,这家伙为什么在这里?
刚刚吓到我的脚步岂不是…………
我一个没忍住,伸手就在他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似乎因为衣物过厚,显然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成果。
他淡淡的微笑,握住我的脚踝说:“忍一下。”
啊!啊啊啊 啊啊!
为了不让闷在胸中的凄厉惨叫回荡在山间,我将嘴唇都咬破。
鲜红的血珠从惨白的唇上渗出,分外显眼。
花泽类仔细确认了脚踝复合的完整状况,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怔了怔,反手从兜里掏出手绢,小心的蹭去了血珠,那一抹鲜红在他奶白色的纯棉手绢上分外显眼,然后他自然而然的将手绢向内折好,放回自己的口袋,说起来,我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来,我背你。”
在我发呆的时候,他扶起我,帮我掸去刚刚摔下来沾在身上的雪污,将自己脖颈上的围巾摘下,围在了我瑟缩的肩头,一直裹到嘴巴,然后动作熟练的将我背起来……
这家伙……我还没找他算够账呢……
脚踝处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可是依旧存在,我趴在他的肩头,软绵绵的羊绒围巾让呼吸也变得温暖。我看着他捡起我扔掉的行李箱,一步步的向上走去……
好吧,等到了地方,再说吧……
在伊贺老宅的佣人并不多,大都是几个年纪颇大的老人守在这里。对于他们,我是熟悉又陌生,曾经在我的记忆中留存不多温情的几位也早已随着时间,离开人世。
这是一个被我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地方,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然而却又在现在选择踏足这里。
人生如梦如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仿佛可以看到廊下穿着水红浴衣疯跑的那个女孩,天真而又肆意……
只是那个我,早已经死了。
随着他,一起死去。
“蓝……”一声呼唤让我清醒过来,花泽类远远走过来,依旧是一身白色休闲服,翩翩的风姿仿佛从画中而来。
几个碎片似地记忆突然串联起来,我偏着头,打量着他,忽然开口:
“类,你跟踪我。”
我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恩。”他没有反驳,一口承认,坦然的在我身边坐下,拿出一瓶药酒。
“为什么?”我继续看着他,看着他将我受伤的脚搭在他的膝上,褪去袜子露出刚刚泡过热水粉红的脚掌,我不自在的动了动,却被他按住,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指纤长有力,小心的握在我的伤处下方。
“想看看你。”花泽类话音淡淡的,视线盯在我的伤处,倒出药酒在掌心,然后将手掌搓热,“忍着点。”
痛与热混合成火辣辣的触觉,一瞬间,水汽漫上了眼帘,大概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吧,我模糊的盯着对面那张俊美的宛如天使的脸。
栗色的发丝柔软的盖在额头,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窝处留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从鼻梁到下巴,曲线完美,不同于道明寺的英俊,西门的风情以及忍足邪气,他总是给人感觉仿佛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完美却无法触摸到真正的内心。
他带着那样固执的天真无邪和没心没肺,太像曾经淹没在那个夏天的少年,否则也不会在那些时候,自己不忍心拒绝他的靠近。
是我伤害了他,还是他伤害了我呢?
其实,只是在可以前进一步的时候,都选择了后退,一步即成天涯,然后成为错过。
我以为可以这样过去,可是,他并不这样觉得。
“类……”我叹息,“不要再跟着我,我其实和藤堂静没有什么差别,在自己和你之间,永远会先选择自己。”
“蓝,我喜欢你。”他轻轻说,收回按摩的手指,再帮我将袜子穿好。
我怔怔的看着他脱下身上的鸭绒服盖在我的肩头,然后收拾起药酒离开。
“类……”
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只能看着他踩着木质的地板,越走越远。
大雪一直连绵的下着,不肯停歇。
在老宅日子的消遣,便只剩下看雪。
换回一身和服,我甚至给类也找来一身。因为男式和服多为黑色,看着他穿着一身深墨的传统服饰,反而更衬托的肌肤白皙透明,眼眸清冷如水。
我们相对而坐,直接就在廊下,摆上一个小木桌,摆上一点小吃,几瓶清酒,望着庭院上空静静飘落的雪花,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们谁也不说话,只喝酒。
我靠在廊柱上,用一大块皮草把自己裹的像只毛茸茸的熊,清冷的酒液顺着咽喉滑落到胃中,渐渐的火热,让脸颊染上绯红。
冰冷和火热的感觉同时存在着,我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看着被积雪淹没的枯草和石板路,心情抑郁。
“少喝点。”他按住酒瓶,阻止我摸向酒瓶的手。
“没事,再一点……”我微微轻笑,对着他,不带任何疏离,他不由得一怔,松开手,让我成功的拿起酒瓶,直接对口轻饮。
“类,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眯着眼,突然蹭过去继续对着他笑。“喜欢我是因为我这张脸?还是这个身子?千万不要说是希望我这个烂到家的个性?”
好吧,我承认我在耍酒疯,心里不痛快就要让别人也不痛快,我扯住对面美人的衣袖,胡说八道中。
类任我扯着,脸颊似乎也因为酒意涨出一片微微的樱粉,琥珀色眼眸微微有些朦胧,伸手抄住我另一只伸过去的爪子,十指相扣。
“我也不知道。”他回的随意,居然也伸手掐了掐我的脸蛋,“蓝,我喜欢你。”
这家伙这样都能反戈一击?
……我还以为他至少会脸色难看一下,真没趣。
“我不喜欢你,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我极具恶意,恶狠狠的盯住他,等着看他变脸。
他却凑过来,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轻笑说:“蓝,我喜欢你。”
靠之,我不是要来和他演脑残偶像剧的……
愤恨的一把将他推开,又灌下一大口酒,我指着他骂:“你就是个疯子!”
他微微弯起嘴角,拉过我的手,就着我的酒瓶饮上一口。
黑色的和服衣袖从他的手腕滑落,露出细腻白嫩的小臂,微微扯开的领口处更是透出锁骨的线条。
好诱人……
我赌气的偏过脸,扯回酒瓶,再喝一口。
他这回再不劝我,任凭我把清酒一瓶又一瓶的灌到肚里。
醉意实实在在的弥漫上来,视野中的世界仿佛也开始旋转,我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类,依稀仿佛就是那个少年的模样……
“琼……”
我伸出手,感觉着那幻影似乎就在眼前。
琼,彼时说爱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们在许诺什么,等我依稀有些明白时,你却成了记忆中的一个剪影。
如果你现在还活着,这样站在我的面前,还会一样的说爱我吗?
应该不会吧……
我摇头,我也不是那年夏天的月影蓝了,成为花道宗师,在月影家站稳嫡系大小姐的身份之间,我也做过许多的事情……
不仅仅只是插花,也不仅仅只是干净……
琼,再一次回到这里,更比任何时候让我可以确认,你和那年的我一起离去。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被谁抱在怀中,送进了室内,我扯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陪我。”我恳求,不要放我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睡去,这么多年的坚强仿佛都在醉酒和老房子的气息下侵蚀殆尽,请容许我软弱,哪怕只有这一夜。
“蓝……”有人在我耳畔低语,似乎在说什么,清亮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更加用力的扯住他,一起翻倒在棉被上,不松手。
叹息喷在我的耳侧,微带冰凉的手指和嘴唇,肌肤和肢体交缠……散落了一地的衣衫仿佛开败花朵,支离破碎。
一夜婉转,尽欢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