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季棠棠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岳峰穿好衣服下去,才发现她在帮着卓玛准备早饭,揭开锅一看,红红白白,像是厥麻斋煮粥,季棠棠拿着搅勺站在边上,间或搅搅以防粘锅,看到岳峰过来,脸一红,把头往边上偏过去,岳峰心里暗自好笑,也不点破,自顾自洗漱了吃饭,吃饭时,明知道季棠棠不想跟他挨着,还是硬坐到她边上,若无其事的跟她说话,季棠棠食不知味,心里头恨恨的,觉得男人的脸皮真是厚,怎么可以就当做没事人一样呢?
吃完饭,卓玛背着水壶要去河边背水,季棠棠觉得跟岳峰待在一起真心尴尬,赶紧表示要和她一起去,岳峰一把就把她拉住了:“她们是背惯了的,这活你干不来,你跟我去寨子里走走。”
季棠棠挣了几下没挣脱,被他硬拉着走到寨子外头,正是早饭时分,寨子里家家冒着炊烟,一出烟囱,让清冷的空气一击,白的尤为醒目,几只悠闲的大公鸡左右闲走,鸡爪在雪地上摁下一排的爪印,倒是挺有情趣的。
岳峰也没看她,忽然就来了句:“棠棠,适度害羞也就行了,演技不能太过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季棠棠又羞又臊,居然还敢说她装,这装的来嘛?
她气的甩了岳峰的手就走,没走两步就被岳峰从后头抱住了,他笑的直不起腰来,凑到她耳边吹气一样:“别闹啊,让小朋友看笑话。”
顺着岳峰的提示,季棠棠才发觉一处房子后头探出两个藏族娃娃的脑袋来,都只四五岁年纪,穿着长到脚面的脏兮兮藏袍,脑顶的头发用红珊瑚绿松石结成一串,好奇的一边看着两人一边吃手指,季棠棠脸一红,心说看什么看,屁大小孩,懂什么?低头又去掰岳峰的手:“你别把人家藏族小孩带坏了。”
岳峰奇道:“我把他们带坏了,你倒真说得出来!你看到多吉没有?十五岁结的婚,现在二十不到,娃都三个了,爷十五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干嘛呢,我把他们带坏了,你倒真会扣帽子的!”
季棠棠一窘,又觉得岳峰说的也挺有道理的,岳峰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还得别扭两天,横竖顺其自然吧。
他拉着季棠棠往山坡上走了走:“棠棠,过来看。”
从这个角度,可以俯瞰整个甲绒藏寨,像个安静的娃娃,窝在四围的高山之中,日头慢慢高起,寨子里渐渐有人走动,屋与屋的夹道之间,藏族小孩儿嬉笑玩闹的身影像一个个小黑点儿,三三两两的藏族妇女结伴去河边背水,背水的水壶像个汽油桶,都是鲜绿色,看上去特别打眼。
岳峰指给她看:“得夏天的时候来,七八月吧,那一大片被雪盖住的地方,长满了青稞,有半人高,在青稞地里走,风都是香的。走累了的话可以爬到晾架上休息,爬的越高,离太阳越近,晒的暖融融的越舒服。”
面对着眼前稍嫌萧瑟的雪景去想象岳峰描绘的场面其实很难,但季棠棠真的被他说到砰然心动了,岳峰说:“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再来,到时候你穿颜色鲜艳的裙子,拍照会很漂亮。”
季棠棠下意识答了句:“好。”
忽然就觉得很感慨:“我真是很久没穿过裙子了。”
再一想,发觉这么几年东奔西跑,真是错过和生疏了很多东西:“还有高跟鞋,再也没穿过了……还有你的智能手机,我也不怎么会玩,我家里出事的时候,用的还是摩托罗拉的按键手机,现在好像买也买不到了,那时候潮流是用诺基亚,我缠着我妈给我换一个,结果现在又时兴苹果了。我不和人联系之后,就一直不用手机,第一次听人说苹果,我还真以为是买来吃的。还有电影,以前一出了大片就赶着买票去电影院看,后来也没心情看了,偶尔从电影院外头走,看到海报,发现连当红的明星都不认识了……”
说开了就刹不住了,好不容易停下,才发现岳峰一直看着她温柔地笑,季棠棠有点局促,觉得自己说这些挺老土的,岳峰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没关系,咱一样样一件件,都给它补齐了。”
一股柔柔的暖意在心底化开,季棠棠眨巴着眼睛看他:“那穿高跟鞋的时候,你在边上给扶着?”
岳峰点头:“扶着。手机你爱怎么玩怎么玩,电影嘛,老子豁出去了,过去四年上的,通通翻出来陪你再看一遍,怎么样,还满意吗?”
季棠棠点头:“满意。”
岳峰很是恬不知耻地把脸凑过来:“满意了就亲一下,给点鼓励,打个分儿。”
季棠棠咯咯笑起来,伸手就在岳峰脸上狠狠拧了一记,岳峰痛的直嘘气,捂着脸蹦出去老远,正要瞪她,目光突然就被吸引了开去,大叫:“都给我下来!”
季棠棠愣了一下,直到看到岳峰气急败坏一口气奔到田埂上,才意识到是他车遭殃了:车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群藏娃儿,大些的就趴着车玻璃往里看,小点的就你帮我我帮你的爬到车前盖上过家家,还有在车顶蹦q的,还真当车是跳床了。
等季棠棠赶过去,岳峰已经把小孩儿们一个个都赶开了,声色俱厉地勒令都站成一排反省:“稍息!立正!”
没人听得懂汉话,藏娃们咯咯嬉笑着你推我我闹你,有含着手指看岳峰的,有蹲在地上开始尿尿的,有双手比划着嘟嘟开车的,还有原地蹦q做骑马状的,怎一个混乱了得!
季棠棠忍住笑:“岳峰,他们估计都没坐过车,看着新鲜,你带着他们溜一圈呗。”
女朋友发话了,还是得听上一听的,况且他上次来,也是开车带了寨子里的小孩兜风的,岳峰也爽快,车门一拉:“上车。”
这句汉话倒是连蒙带猜都听懂了,十来个小孩欢呼着一拥而入,把车子里挤得满满当当,连岳峰脚底下都蹲了个鼻涕虫,张着嘴仰头眼巴巴看他——只是这么一来,反而把季棠棠晾在车外,女主角没地儿坐,岳峰发牢骚了:“车子买来是载我媳妇儿的,又不是体验怎么当爹的!”
季棠棠笑的不行,她在外头帮着把小孩儿的身体往里推,以便车门能顺利关上:“那先带他们兜,兜完了再回来接媳妇儿。”
她居然下意识就默认媳妇儿这回事了,这话一出,岳峰别提多爽了,油门一踩,车子在田埂上晃晃悠悠出发,远远撂下一句话给她:“原地等着,别乱走啊。”
他让她等,她也就真的原地乖乖等着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拿鞋尖踢踏着地上的积雪,感觉像是在等岳峰回家,满心的喜悦和甜蜜。
寨子里太小,车子周转不开,岳峰一直往外,开了老长一段才找到合适的位置掉头,远远看到季棠棠站在田埂上,像一个小黑点儿,岳峰不由就微笑了,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不管在哪儿,不管跑的多远,她都在一个地儿等他,他就会知道该往哪走,车该往哪开……
思绪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岳峰懒得伸手去掏,低头支使蹲在他脚上的小孩儿:“乖,帮爷递个手机,爷赏你个妹子。”
小孩儿听不懂,含着手指呆萌呆萌的,岳峰叹了口气,心说果然年纪不到,体会不到妹子的吸引力,他一手稳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去掏手机,接听时瞥了一眼屏幕,毛哥的。
毛哥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峰子,你听说古城的事了吗?”
岳峰吊儿郎当的:“古城一天得多少事啊,泡妞的失恋的找小三的一夜情的,阖着件件我都知道?说重点!”
毛哥急了:“就叶连成的事儿啊,今儿光头打电话给我说的,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听到是叶连成的消息,岳峰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不过打心眼里,他觉得自己不想听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情:“他怎么了啊?”
“死了!”
岳峰的脑子放空了一下,下意识想去踩刹车,也不知道踩错了什么,急打方向盘,车子一歪头,向着路边的沟就冲下去了,幸好这沟也就只比路面低了半米不到,车屁股翘起了定在路上,一车的藏娃尖叫,但人都没事。
毛哥纳闷:“你在哪啊?幼儿园啊?怎么那么多小孩儿啊?”
岳峰紧张的汗都出来了:“叶连成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怎么死的?”
毛哥也挺纳闷的,不过他跟叶连成不算有交情,说起来也就不咸不淡的:“不知道啊,内情谁能晓得啊,听说还挺惨的,是被分尸了。那头都传是情杀,你也知道这小子,私生活有点乱,估计明里暗里的,得罪了不少人,前头雁子不就是为这被阿甜给算计了吗?要我说,这人哪,还是本分点好。”
没说几句毛哥就挂电话了,他对季棠棠的身世不了解,这通电话打来也并非是要提醒谁,只是因为十三雁跟叶连成之间的关系,算是间接认识,所以打来知会了一下,全然不知道这通电话已经把岳峰给震懵了,他握着手机不动,脊背上冒起阵阵冷气。
直觉告诉他,叶连成的死,一定不是普通的情杀那么简单。
耳边响起嘭嘭的砸窗声,岳峰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季棠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奔过来了,惊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岳峰伸手开车门,门刚一打开,季棠棠眼圈就红了,她说:“我在原地看着,看着看着,你车就这样了,你没事吧?”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就回了句:“不好意思啊棠棠,我有点高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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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阳光不错,挺暖和的,屋后墙根处,蹲了一排穿老棉袄的老头老太缩着袖子晒太阳,神棍倚着一处干草垛坐着,嘴巴里叼一根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黑白照片出神。
照片上是个类似上海老日历挂牌上的女人,高开叉的旗袍,烫着蓬松的头发,纤长的手指里夹一支洋烟,丹凤眼儿似嗔非嗔的,神棍心里痒痒地直叫娘,想想那个年代,封建压迫严重啊,女人都是面目模糊死气沉沉的,居然能出这种范儿的,太出挑了有木有?这才叫风情啊,这才叫意乱情迷啊,爱上了天经地义嘛,棠棠这种小姑娘,是完全理解不了的。
第二张还是这个女人,但是铅华洗净,长发绾髻,穿民国时的改良式清朝女卦,怀里抱着个婴孩,脸上带着极其浅淡的笑,淡的让人觉得只要伸手往照片上一抹,那抹笑就能被擦掉。
神棍大为叹服,宜嗔宜喜,淡妆浓抹总相宜啊,那老太公说是上海来的洋太太,啧啧啧,十里洋场,风花雪月,那得多风光啊,怎么就会想着到这种穷乡僻壤过日子来了呢,那是明珠掉粪坑里,太埋汰了啊。
两张照片的边儿都有火烧的痕迹,抱婴孩的那张背面有字:1943,与爱女锦如摄于……
摄于后头的字被烧掉了。
前一天晚上,老太公花了半夜的时间,给神棍讲这个女人的故事,他年纪太大,说话漏风,乡音极重,记忆也有断层,经常讲着讲着就接不上头也连不下去,神棍听的特别费力,有几次特别乏,张着嘴巴仰头打呵欠,看到屋梁上吊下的那个梨形灯泡一晃一晃的。
据说,那年月,东头的大城市都在打仗,到乡下来避乱的人很多,那一阵子,过这村子的马车牛车一辆一辆的,那些细皮白肉的官老爷阔太太们,坐在马车上晃悠晃悠的,丝绸手绢捂着鼻子,一边嫌弃着乡下的破旧和马牛骚味,一边赶集样一拨拨地过。
那个女人也是差不多时候来的,老太爷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带了一口棺材。
油亮黑漆皮的棺材,死沉死沉地搁在马车上,这女人穿白绸底大红牡丹的旗袍,裹着水貂皮的披肩,头发烫成漂亮的弯儿,坐在马车架子上,倚着棺材抽那种很粗很粗的洋烟,一直到九十年代,他看那种老上海的电视剧,才猜到那可能是雪茄。
原本以为她也只是经过,谁知道马车停下,她裹着水貂皮在村里走了一圈,吐着烟卷儿看远处的山形走势,末了笑一笑,居然在这住下了。
这么个单身漂亮女人的到来,引得阖村大老爷们想入非非,得空儿总想涎着脸凑上去说两句话,闻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儿,能在那水滑腰上掐一把就更舒服了……
有一天晚上,那女人烧水洗澡,这消息居然也像长了翅膀,在这个人不多的小村子里飞了个遍,专门有人去探消息,晚饭过后,探消息的回来说关门落闩了,除了被老婆揪着耳朵摁在家里出不来的,居然有六七个男人偷摸去看。
后窗是有缝的,几个人挨着挤着贴上去偷窥,难免不发出声音,那女人似乎是知道,若无其事的背对着坐在澡桶里擦洗身子,凝脂一样的皮肤看的几个大老爷们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吃了:这样的尤物,哪里是村子里那些脸色蜡黄叉腰骂街的婆娘能比的?
心里头那把邪火烧的正旺,那女人从澡桶里站起来了,触目所及,吓的几个男人腾腾腾连退数步,如一盆冷水从天灵盖上浇下去。
那女人的后背,被剥了一大块皮,留了个蝴蝶形状的血红色大疤,与周遭细嫩的皮肤一对比,恁的触目惊心。
前后算起来,那个女人在村子里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后半年,她以惊人的速度瘦下去,脸色从白嫩转作灰暗,血管从皮肤下凸起来,靠近了看,居然能看到里头黑色的血在迟滞地流动,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错觉。
但是严格说,那女人进棺材的时候,还没有死,她找了几个村里的壮实爷们,哗啦啦一筒银白大洋撒在地上,正面的袁大头看的几个人血脉贲张,她笑了笑,干瘪的嘴唇一张,露出青黑色的牙床:“听我的吩咐,这些都是你们的。”
几个人扛着棺材跟她进了山,走了很远的路,那女人一直看山势,像是风水先生看阴宅,老太公是扛棺之一,他记得那天一直从晌午走到晚上,过了不少险路,那女人才最终满意。
老太公也说不清最终找到的是个什么地方,总之是个高处的山洞,最后棺材和人都是用绳子拉上去的,那女人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把她钉在棺材里,把她一些不值钱的什物在棺材前头烧掉。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真做这事,那女人像是早已猜到,咯咯笑着说她还有一筒大洋,就埋在村子里,钉死了棺材,她在里头告诉他们。
像是达成了共识,陆续有人点头,几寸长的镀铜铁钉,蹭蹭蹭穿透棺材顶盖,把棺盖和棺身连在一起,那女人在里头疯狂的笑,像是完成了许久以来的心愿,她没有食言,告诉他们大洋被她藏在灶膛的火灰里。
她留下的什物的确不值钱,包小孩儿的肚兜、荷包、一本老旧的小册子,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真漂亮,老太公鬼使神差的,瞅着旁边几人没注意,从火堆里抢出两张烧了边儿的,偷偷藏在了怀里。
大家依次缀着绳子出洞,老太公是最后一个,抓着绳子下去的时候,他听到棺材里传来尖利的声音,像是指甲划着木头,嗤啦嗤啦,听的人毛骨悚然。
那个地儿特别偏,出来了就很难摸回去,加上解放后有一年地震,引发泥石流和塌方,原本就难走的路毁的一塌糊涂,日子一久,知情的走的走死的死,掐掐指头,当年抬棺的,好像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如果不是这个晚上,冒冒然敲门来讨吃的神棍问起奇事儿怪事儿,已经有些老年痴呆征兆的老太公,还真想不起这件远年旧事。
老太公抖抖索索拿出铜钥匙开了体己的挂锁小木箱,从垫着的红布下头翻出这两张照片给神棍,两片干瘪的嘴唇开开合合的,像两片枯干的叶子,这个问题可能会困扰他到死了,他问神棍:“好端端的,为啥事体要把自己钉死在光(棺)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