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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我们到达晋都上京。
这十数日的车马劳顿,对于身体上损伤最大的无疑是哥哥。尽管已经给他配上最稳的车架与最柔软舒适的铺褥。
一路都有侍从在前先一步打点,确保随时能供应车上的需要。因而哥哥每日需要煎服的药水,竟没一回落下。
这样仔细的安排,当中劳心最多的,自然是王爷了。
因为要照顾哥哥,这一路上我几乎都是在哥哥的马车上过的。对此王爷并没半句怨言,只是一路上他放弃了乘坐舒适的马车,策马伴在一旁。遇到哥哥需要搀扶起卧之类的情况,更是二话不说,亲力亲为,丝毫没端半分王爷的架子。对于他这样的劳心劳力,哥哥虽依旧客气万分,但毕竟脸色缓和了不少。
是以这十数日虽一路同行,但两人却根本没有私底下相处的时光,连刻意避开都不用。
只是偶尔累极,短暂交睫休s片刻之后,会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靠在他的身上。
那会儿他或是在看书,或是也合眼休息着,我只稍微一动,他必定会立即醒觉,随之眉锋一舒,冲我展开一个温柔的笑。
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停留在那一瞬。
到达上京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我自幼时被迫离开,这许多年未回晋地,然而这一趟回来满腔心事,沿途的风景更是无心拾掇半分。待到马车驶入喧闹繁华的京城,哥哥掀帘叫我去看的时候,我这才发觉所经之处家家户户俱贴上了双喜年画,竟赶上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日,眼瞧就是除夕了。
一路随队护送的侍卫一个个满脸喜色,想来这一路急赶,能赶上大年三十这一日回家,若是上锋开恩,还能赶回家吃上个团圆饭,真是一件极大的美事。
就连哥哥,近乡情怯之下,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沾染着一丝激动。
偏偏是赶上这种时候啊!
我发呆了半晌,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却是王爷。
他放轻了声音问我怎么了。我一阵发慌,怕哥哥注意,下意识佯作轻松地摇摇头,道:“没有,没有事。”
车帘外有聂家的使臣与哥哥对话,哥哥回头给了我一眼,眉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却是可能因为发觉了王爷对我的接近。我松了口气的工夫,王爷已经坐到了身边。
我垂头听他用不大的声音道:“我离开之时,母后也薨了,皇兄虽与我亲近,但我毕竟已经赐了府,团圆夜回了府,也是一个人过。”他似乎是扫了哥哥一眼,复道:“眉君,今年还是与我一同过罢?”
我没有回答,因为那时哥哥插口道:“快入皇城了,王爷若与我们兄妹同一车辇下去恐怕不好,还劳王爷避避嫌。”
沾了王爷的光,我们的车辇一同在皇城的承天门下。承天门外是神武大街,这一片范围已经是皇城的禁地,别说百姓平民,便是普通的臣工,也轻易不得入。
当然,以国师府的权势不在此列。
到的时候,奉旨前来接迎的黄门官与御林军尉,以及国师府提前在此守候接迎的人,熙熙攘攘已经站了二片。
迎上王爷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穿着皇子的服饰,眉眼与王爷有几分相似。还在变声期的少年看到王爷便亲昵激动地唤了一句皇叔。候在一旁的黄门官显然是宫中八面玲珑的人物,凑趣儿打个揖请安,说了一通吉祥话。
而国师府这边……一眼望去,亦是泰半陌生的面孔。
碍于皇族的尊驾,这些人是守候在侧门外的镇门石狮下。当中的中年人先是过去那边请了安,这才迎向哥哥。瞧他的模样,倒有几分面善。我听哥哥唤了他一句“五叔”才隐约想起,此人是国师的庶弟,我血缘上的五叔。瞧这架势,想必是掌了国师府的内务。
他的身后,跟着的除了国师府一些有脸面的掌事,更多的是族中的子侄了。这些人一包围上来,有喊兄长的,有喊少爷公子的,七嘴八舌的问候,我被谁推搡了一下,一下子便被排拆出了圈子。
而我那个名义上的五叔,他就在我被孤立了的时候朝我瞥过一眼,那眼神冷冷的,没有半丝温度。我只是沉默与他对了一眼,而这时哥哥已然又到了我的身边,朝那男人指了指,温言让我与他打一声招呼。
哥哥始终是希望我回到国师府的。
可是……这一切的喧嚣,与我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我望着中年男人,他身后的背景是一片大年才换上的绛红色宫灯。精致的琉璃描绘着种种寓意吉祥的纹案,折射着绚丽的光彩。与这名冷漠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想而知,我能得到的回应只有难堪,可是我始终不会违逆哥哥的意思,所以我叫道:“五叔。”
哥哥点点头,也不管场面如何冷淡,径自指着我,朝那若干少年道:“这是你们大姐。”
少年间一阵骚动,投递来的眼光却是泾渭分明,冷漠,厌恶,甚至带着敌意。国师门庭素来亲情淡簿,对哥哥的恭维只怕多半也是冲着嫡子与未来家主的身份。而我……一个早被家谱删除的弃子,国师眼里欲除而后快的人物,早在他们出生在这个家族,便被明确了这种立场。
后面我知道自己还是将事情想浅了一层。
国师这一个职位世代相袭,在晋国颇受拥戴。甚至有聂姓的先祖创立了教会。只是随着皇权的日益巩固壮大,特别是到了睿孝帝这一代,国师的实权更是被大大削减了。聂氏在逐渐感觉到了挤压的情况下,开始像一般的亲勋世家一样产生依附皇族,邀取宠信,获得家族荣耀的想法。这种想法,以新生代的聂氏为甚。
聂氏子弟迎娶公主,便是这种想法打开的第一步。
计划很顺利,依傍着长公主这颗大树,聂氏史无前例地出了一位公主。“桐知”这个破格与皇子列入同一字辈的赐号,说尽里面有多少尊贵荣宠在。
而这个桐知公主,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很争气地打入皇族正裔,取得了天子睿孝帝的宠信。比一个真正的公主更像个公主。整一个上京虽没有人明确说出来,但所有人心照不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桐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凤王正妃人选。
凤王那是什么人?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胞弟,为了胞兄的江山坐稳,甘愿潜入夏国数年,最终促成传国玉玺的回归,为这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
攀上这样一个人物,聂氏的未知无疑一片光明。
计划很成功……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一个我。
哥哥虽有嫡子的身份,但毕竟离家将近二十载,早就偏离了家族的权力核心,只是国师府中等级森严,谁也不敢造次。相反的是桐知的威信日日耳充目染,在新生一代只怕积威更甚。
就是这样一个被寄与重望的人,在最紧要的关头,狠狠受挫。
潼关之上凤王义无反顾破军为红颜。那女子身份暖昧,来历不明,听说与国师聂氏有着莫大的关系。
开始有各种各样的风声与闲言碎语。
我的身份自是家族中的一个禁忌。别说新生代,便是老一辈家族中的非核心成员,对我的了解亦是似是而非。只是随着我的返回,秘密终需要曝光。
这便是这些人对我产生的敌意的更深切由来了。
这种情况下,哥哥想以一已之力带我回府,明显是不妥的。
然而,哥哥有必须回府的理由。
国师夫人病重。
那聂五说,嫂子是真的重症沉疴了。
“你的出走,对嫂嫂的打击尤为重大。特别是你失踪的这几年,嫂子一夜白发,人也开始变得颠三倒四,如此过了一年,便再也下不了床。若不是想寻找你的信念大于一切,恐怕不能撑到今日。”
“自那日家臣密信传来你的踪迹,得知你将返国,嫂嫂便不肯再交睫安睡,只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睁圆了眼睛望着门外,眼瞧便是回光返照了。”
“遂章,你已是不孝,若不能再赶上母亲的最后一面,便枉为人子了。”
我看到,素来云淡风清的哥哥只听至一半,已是全身剧颤,失色q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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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哥哥说:“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去看望……看望她。我先寻个地方落脚,随后便遣人将落脚点告诉与你。”
“我便不去了……如今我只怕踏不进那聂府,以国师夫人的情形,只怕见了我反而不好。”
“哥哥可以过去先探探情况,若……若她还想见我,我可以过去给她磕磕头。”
“至于我,哥哥完全不用担心。晋皇帝还要仰仗你我开启宝匣呢,暂时不会有人拿我怎么样。好赖还有一个王爷呢!”
我低声道:“哥哥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身体不好,要注意身体。”
说着将他推了出去,义无反顾地转过了身。
我怕哥哥会出声挽留,我怕哥哥会因为如何安顿我而犹疑不定,造成哥哥的为难。我怕……因为自己,拖住了哥哥自由向前的脚步,拖住了他应走的,光明而正常的人生轨道。
我更怕,自己会泄露出一点点软弱的样子,给哥哥造成更严重的负担。
所以我急转过了身,只匆促地道了一声,便径直地、茫然地朝前而去。
在这陌生的故国皇城街头,风景是什么样儿,人是什么样儿,我可一点点也没分辨出来;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光景,那些人为什么那样喧闹,可与我一点点也无干。
目的地是什么,我压根不知,只下意识往无人的地方走。
我只觉得,晋地的冬时其实也相当冷,风呼呼地吹,不仅行走间脚底如漂浮着一阵风,两个耳边,亦嗡隆隆地尽是风声。夹杂在这些风声之中,似乎是有人的呼喊,喊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
可是我不敢回头,我怕有人看到我满脸的泪水。
于是下意识里,更快更急地落紧了脚步。
直至,一个人追了上来,落下与我同行的脚步。
那人道:“眉君,你这是要先回家吗?”
我眼一缩……回家?
那人指指前方:“往这个方向,前方就是我的府邸了。”
我猛然停住了脚步,那人也极耐心地停了下来。
身后一大圈人这才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那名唤王爷皇叔的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其他人看着现下的状况,眼神各异,那个显然身份不低的黄门官更是满脸焦急。
男人却是半分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极耐心仔细地朝我伸出手,带着诱哄的样子。
他道:“眉君,你将手松一松,这样会弄伤自己。”
我这才发现,这一路急赶,一直是攥紧了拳头赶路,指甲已然深深刺入肉里犹未发觉。
他握着我的手,看着那些伤口,眉头便一直皱着。
我看着他取出身上手帕给我扎了一边伤口。那少年皇子显然亦极是细心,眼瞧他的皇叔似是躇蹰了下,很快也献出他身上的一只干净手帕,换得王爷的嘉许一笑。
两方金黄色的手帕,象征着皇族尊贵的身份。
我怕男人当街再做出亲昵的动作,只用力甩了甩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问他:“是哥哥托你过来的?”
他道:“是,也不是。无论聂兄是否嘱托,我都是要过来的。”
旁边有人倒吸了口冷气。此刻我的心情也已经平静了下来。瞧国师府的人群望去了一眼,他们已经拥簇着哥哥离开了——远远似乎还能感受到哥哥担忧的眼光绕缠在我的身上。
我道:“我没事,你尽可忙去吧。”
他执起我的手,却是固执:“我先送你回府。”
那老太监早在一旁跳脚了。少年亦是一脸着急,拦道:“皇叔,父王还在大殿里等着您……”
王爷道:“太子先替皇叔请个罪。再说我这一身风尘也不宜见驾,总要换一身像样衣服方不失了礼数。”
却是一副不容再左右的模样,拉着我的手便要走。似乎是眼瞧着事情失控,那老太监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阻拦:
“王爷,请问这女子是否就是那敌国的钦犯顾眉君?”
我感觉王爷的手一紧,却是沉下了脸,站定了冷冷望着眼前的老太监。
“怎么?”
“若是那钦犯顾眉君,只怕王爷现下不能将她带走。”那太监道:“皇上一早便下了旨,这顾眉君身份嫌疑,又事关我大晋的社稷,一旦押送回京,便需命人将其看管起来。”
王爷冷笑:“押送回京?身份嫌疑?此人是本王在夏国一手栽培的心腹,若此人身份嫌疑,本王岂不是忤逆之根源?王公公需不需要,也将本王看押起来啊?”
那王公公明显一个头两个大,只攥紧了拂手,拭着冷汗道:“事关圣命,王爷莫要为难老奴……”
王爷点头:“王公公办事素来尽心尽力,本王如何去为难你。既是要看守,本王便亲自看守起来,皇兄若有问询,王公公便如此答复即可。若出了任何纰漏,本人一力承担。这个处理方式,王公公看着可满意?”
那王公公一脸为难与惶恐,连说不敢。
最后道:“王爷执意如此安排,老奴自当遵命。”他小心道:“只是皇上对此女极是关注,老奴需安排一队御林军尾随看守,还望王爷莫再阻拦。”
王爷冷冷回道:“如此悉听尊便。”
复而低头望我,脸上的表情已然大大缓和了下来。
眼下再也寻不着手帕,他便裹了袖口给我拭了拭脸上已经发凉的水渍,又替我整了整略略松散的披风。轻声与我道:“一切有我……不要害怕。”
我回首扫了身后一片人群,他们正直愣愣地望着我们。
我于是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宽敞辽阔的神武大道,它的一旁是巍峨雄壮的皇宫,朱漆琉璃瓦的外墙外,是尘凡的世界,十丈红软。
一边的尽头,是同样端严肃穆的王府。
男人拉着我的手,奔走在汉白玉铺就的路面上,风灌满了披风,身后哗哗啦啦,跟着一队铠甲鲜明的御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