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虽然战线看似统一了,可是争执一开始便是存在的。
最大的分歧在于,王爷的最终目的,是玉玺,而我的最终目的,是哥哥。
他甘心在敌国潜伏数年,这一次定是不惜一切要得到玉玺;而我所想到的,全是如何减低可能的危险,尽快将人救出。
按照当年的设计,地宫中断龙石一旦放下,生门变成了死门,地宫中很多格局都发生了变化。想再入地宫,便只能冒险从原本的死门凿洞穿过地宫的机关腹地,这原本是地宫中最危险的地方,某些凶险诡谲的机关甚至连制造机关之人也不敢轻易尝试冒险。
我自是不希望哥哥前往地宫冒险,因此一早便提出要在崇文馆祭未开始之前,在押解哥哥前往地宫的这一段秘道途中设伏,救出哥哥;但从王爷一方的利益考虑,救人之前,需先取出玉玺,哥哥势必要往地宫走上一趟。
实力的悬殊让我不得不屈服这个决定。我只好退而其次,希望能再次顶替哥哥,前往地宫取宝,王爷却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的提议。
随后的日子里,我几乎是被半软禁在了李府。
两人之间原本便是冰冷的关系,因此更跌入谷底。
这期间,公主来了一次,来时一脸的劝慰姿态,彼时我正垂头摆弄着一只机簧匣子,下一刻,两枚袖箭一前一后射出,险险钉入公主的花容月貌,她面色大变,便再也没有过来了。
王爷则来了数回,每回都提了些点心物事,俨然还是从前来府中串门的模样。只是面色有些憔悴,显然并没有休息好。头回来时他命丫环摆了酒,说与我陪罪,见我接过了酒,面上一喜。
我一饮而尽。见我喝下了,他这才一提酒杯,便待要仰头饮下。
我冷冷道:“此乃绝交酒,饮下此杯便各自好散。我不想将那难听之话说尽,王爷莫再来了。”
他一僵,酒杯缓缓重新落回了桌上。
我看着他眸里的亮光变作了灰色。
他道:“你一心一意只有一个哥哥,我难道便什么都算不上吗?你不愿让兄长历险,莫非我就愿意看着你去?”
面上厉色渐现:“我早便打定了主意,定护你哥哥周全,当真有意外,我一命赔他一命便是。你又何至决绝至此。”
我冷笑:“我要你的命何用。”
他一手将那酒杯掷出窗外,也冷笑:“甚么绝交,我不同意。你要与我各自好散,便等我死了那一日罢!”
随后几次,两人便没再交谈。
仿佛是为了弥补对我的软禁,透露给我的信息比以前的多了。
崇文馆祭的前一日,我收到了第一条关于哥哥的密信——凌晨时分,一只由大内影卫护卫的铜车经过了秘道,哥哥就在里面。
紧随而至的,就是隔日的卯时一刻,自大夏宫敲响的钟磬礼乐的声音——五年一次的崇文馆祭,终于就这样开始了。
街上的喧闹声连我在阁楼上都听得到。
主持大祭的是庞青,“六王爷”因为曾主持过一次崇文馆祭,被任礼仪顾问,协同礼部。馆祭一开始便要开展各种复杂繁复的仪式,大小官员着大典祭服,三日不得离开大祭会场。
御林军与都尉府将领外三层里三层,将崇文馆围成水泄不通。
这种情况下,想将消息传递出来,绝不是轻易之事。
是以那三天,我收到的唯一一条信息,是从公主驿馆传来的暗讯,大概意思是一切顺利。详细却是无法得知。
好不容易挨至馆祭结束,义兄散了朝回府。我以为总算能听到些具体的消息,义兄却对我摇了摇头,表情很是抱歉。
“进入地宫的只有皇帝最亲信的大内影卫,内阁数名正二品以上的大人。你想知道地宫之事,不妨问问王爷。”
我的面色顿时便不好看了起来——自那日不快之后,再见面两人一直是冷战的状态。
义兄显然知道这个情况,然而并没有想要改善这种紧张关系的意思,仅仅点了点头,道:“还是为兄去公主处请示一声,让她代为问一问罢。”
然而一直到晚上,无论是王爷还是公主处均没有消息,反倒是让我看到了庞青。
那是下半夜时分,我原便辗转睡得极浅,突然听到极大“笃”的一声,一下子便教惊醒了。
披衣起身,看到窗棂处插了一支形状奇特的短箭,短箭上别了一块玉牌,正颤颤晃动,显然将箭射来的人膂力极好。
两名保护的婢女警觉站于我的房门口,顺着她们的眼光我看到坐于屋檐上的庞青。
他惯常一身宽松长衣,只是襟散带松,头上玉簪歪在一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修边幅。此刻他一手提了一个酒壶,另一只手则拿了一把造形精巧的银色小弓,见我望将过去,便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小弓,丝毫不理会两名全神戒备的青衣婢女。
“李小姐,嘻嘻。”嘻笑的语气大异于平常。
我不由一呆。
这个庞青,竟似是醉了……
外院很快围了一圈护卫,婢女劝我回房。庞青一指婢女:“你、还有你,回房。”一指围在外院的侍卫:“你们,回房。”他嘻嘻笑道:“李小姐留下,看看本国舅备的贺礼。”
我被他所谓的贺礼弄得有些懵,只听他又朝我喊道:“你瞧那箭如何,玉如何,我这弓又如何?”
我又重新扫了一眼窗棂上的箭及玉牌。箭是小金箭,箭尾用的是一管花纹斑斓的孔雀翎尾,上面甚至镶着一块红色宝石,显得华美异常。与金箭一比,玉牌则模样古朴,然而牌面隐约有奇怪的暗纹流动,显然是极为贵重之物,距离太远,银弓不能看得清楚,但料定亦是精巧之物。
他龇牙一笑:“金箭玉牌银弓,你瞧瞧这套贺礼可别致?可衬得本国舅的身份?”
他突然又看了看手里的银弓,犯了迷糊:“只是这屋顶之上,本国舅如何将弓给你?”我突然便想起了白日里义兄的话,灵光一现,神使鬼差便说道:“自然是国舅爷拿下来给我。为表达谢意,春香想请国舅喝一杯酒,不知道国舅赏不赏脸。”
庞青神色大乐,一拍手,展袖便自檐上跃下,我对两个婢女冷冷说道:“命那些侍卫散了,你们也退下。”
两名婢女对看一眼,足底生根一般没有移动半步,说穿了她们其实并非我的婢女,而是王爷的婢女,我也懒得与二人罗唣。因这些日子心中不甚爽利,我房中是常备了酒的,取过二个干净杯子斟了酒,递给了庞青。
他周身酒气,笑吟吟地接过就喝,烛光下的脸色若美玉,如明霞流转,也不晓得此人究竟喝了多少酒,才喝成这般玉山欲倾的驾势。
这种来者不拒的状态,再喝一杯与一百杯却是无甚差别了。
我心怀鬼胎,一连灌了他十数杯,也不理会他问我为何不喝,一壶酒灌尽,我试探地唤了一声:“庞青。”他蓦地捉住我的手腕,力道奇大:“娘子为何还不取酒?”
我将脸晃了晃,问他可还记得我是谁。
他的脸下一刻凑到我面前,尽是嘿嘿的坏笑,满脸尽是轻浮之色:“娘子是谁,待青品尝了味道,便能猜出来了。”
我被他唬了一跳,两名婢女适时一左一右将他驾住,便要将他拉开,不料醉中的庞青滑如泥鳅一般,身体一个歪斜,便避开了婢女的挟围,笑嘻嘻向我摸了过来。我一惊,手里便摸向了放于桌下暗格的那只机簧盒子,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扑了过来,一肘撞向庞青。
这个人来势凶猛,这一回庞青也不敢托大,他口里噫了一声,手上已迅速与来人对拆了数招,他醉中步覆不步,终是吃了亏,数招后被一记击中肩膀,他倒退了数步,一下倒坐在一只梨木椅上,甩了甩头,似乎酒醒了三分。
他顿时眯起了眼,望着面前的男人:“王爷这是何意?何故竟突然袭击本国舅呐?”
虽未瞧见,但料定王爷面色定是极不好看。我听他冷冷道:“国舅又是何故意出现在本王将迎娶过门的王妃房中,欲行那轻簿之事?”
庞青这才往四下扫了一眼,他的眼光落至我身上,自然也看到了我手里拿的已经按至机括的物事,很是唬了一跳的样子。他按了按额头,旋即板起了脸:“本国舅酒中分明是有女子唤我一同饮酒取乐,我正喝得尽兴,便随她招唤过了去,焉知竟是未来王妃的闺房?”一副撇清关系的模样。
“庞国舅这便可以请了罢?”
他摸摸鼻子起了身,摇摇晃晃行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冲我一眨眼:“李小姐下回想要人陪酒,请还来叫青。青下回决不像今次孟浪了。”
我听到王爷手中拳头握紧发出的一声嗒啦声。
庞青一走,王爷便回了头瞪视着我。我见他面色铁青,眸光恨恨,神情间难看至极,不由也退了一步。
“但凡有一点闺秀的廉耻之心,”他冷冷道:“就不该半夜私约男子于闺阁,瓜田李下,饮酒取乐。”
的确是我一时轻浮,才招惹了一场无妄。
彼时我面上热辣,心中已有悔意。奈何教他一说,登时恼羞成怒。一张嘴便反唇相讥:“王爷现在也是身处女子闺阁,也是瓜田李下。”我冷笑:“你廉耻倒好,怎不思回避回避?”
我能看出,王爷瞬间是被气极了,胸口起伏,眸光如要吃人一般。
他突然伸手,一握便抓住了婢女身上配带的长剑,连挥二剑,庞青留下的银弓与窗台上的玉牌金箭俱断做了二截,金石相交,那剑也因此斩出了一个豁口,眼瞧也是毁了。
他将剑一丢,便掉头走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有些分歧不会因为冷战而消失;就算两个人最终不能在一起,也完全没必要以仇人的形式相处。可是看看现在两人的样子,因何会发展成这个地步?一张嘴便是火药味儿,就连想开口询问一件事情,也变成这般难以启口。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感情用事,哥哥还未救出,最重要的事情还需与这个男人配合才能完成,自己却先沉不住气了。
我心中升起了悔意,跺跺脚,抬腿便要追出去。不提防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迎头抱住,鼻尖闻到了熟悉清爽的气味。
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遂意,我们和好吧。”
★ ★ ★ ★ ★ ★ ★ ★ ★ ★
60
这个夜里寒凉而冷清,烛光跳转,就快燃至尽头。
婢女悄悄掩门退了出去。我任那男人抱着,数日来难以宣泄的不安紧张突然就松驰了下来。
我们和好吧。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就不用让情况如此尴尬,彼此如此焦虑纠结痛苦。
“好。”我这么应。
简单一个字,却似乎给了他极大的鼓励,紧紧拥抱的姿势也突然更换了指令,他垂头,凶狠且激烈地吻住我的唇。
唇上吃痛,伴随而来的窒息感让我有些慌张,扭头想闪避,他却进一步收紧手上的力道,稳稳托住我的后颈处,加深了那个吻。我簿弱的抵抗迅速瓦解在他蛮横的力量之中。两具身体颤抖着,开始发烫,似乎就要燃烧起来。
他推着我,一步步向那锦床处走。
迷乱间,我只感觉自己被推入了床榻间,紧接着,襟口一凉。
“遂意,遂意。”他轻声唤道,双眸燃烧成红色,声音里有饱含欲/望的嘶哑。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这使我陷入另一波惊慌之中。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他停止了往衣襟深处游离的手,重新又含住我的双唇。这一回吻得缠绵细致,带着蛊惑与安抚,我未出口的抗拒便化作了细碎的喘息呻吟。
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了,变得绵软无力,连伸出去想推开他的手,也给他顺势牵引着,圈住他的后腰。
理智想要拒绝,身体却在叫嚣着:顺从他!顺从他!就这么一次。
就这么一次,待救出了哥哥,便与哥哥如幼年时一般,一同远走天涯去,彻底忘了面前的男人。
所以今天,就放纵这一次。
我收紧了抱住他的手,开始一点点地试着回应他。这无疑令他大喜,在彼此身体的颤抖间,将手伸向我的腰带……
“砰砰砰!”门外突然响起了极大声的敲门声。
忘我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惊扰,令彼此都是一僵。
外面响起了义兄的声音:“王爷,天色就快大亮了,您该回府准备早朝了。”
王爷的表情简直是气急,下意识将我护在身下,声音带着怒气,冷冷道:“下去。”
义兄前所未有的固执,还待将话又重复了一遍。王爷突然叫道:“护卫。”
门外随即便响起了拉扯声,义兄急声叫了一句春香,便没有了声响。这段时间很短,却足够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一把将覆在身上的男人推开,但见身上衣衫凌乱,贴身的小衣险险就要揭开,面上不由一阵红白交错。见他还要过来,立即出声拒绝:“义兄说的对,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于礼不合。王爷快请回罢。”
“你不想知道哥哥在地宫下的消息了么?”他逼近了两步,声音带了诱哄。
我原便有些自厌,他的话更加提醒了我,哥哥还在受苦,我却在这里纵情于声色。一时心中越发羞愧,见他还要逼我,全然没有平素半点君子风度,不由恨极,一激动竟红了眼圈,冲他厉声喝道:“你再过来试试。”他一愣,眸中残存燃烧的欲/望迅速地冷却了下来,随之闪过一丝悔意。
“莫恼,是我错了。我在外头等你,你梳洗一番,我们说说话,好么?”
我平静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天快大亮了,两人的谈话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王爷便将崇文馆祭数日的情形,大概与我说了一下。
过程就如同那条密讯中所提到的,一切十分顺利。
数年前因为事出突然,大夏王宫里并没有重修后地宫的机关枢纽图。当日我曾按照记忆重摹了一张交与王爷,一有机会便将它秘密交给哥哥。因为有这一张机关枢纽图,地宫下的经历有惊无险。在第二日傍晚便拿到了装有玉玺的匣子。只是那匣子好似有些问题。
说至此处,王爷问我:“眉君,你是否还有其它的事未曾告诉我?”
这种放松的时刻,他还是习惯唤我眉君。
我别开了眼光:“那匣子另有机关,里面是秘制的机关锁,有自毁的设计,若不是以正确的方式强行开启这个匣子,自毁的枢纽便会启动,直接毁去匣内的东西。”我淡淡道:“打开的方法只怕连哥哥一时半刻也寻不着,劝你们别轻易尝试。”
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这些你哥哥都说过了。”
我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说道:“你放心,一旦确定哥哥恢复自由,我便会将匣子打开。这也算是你我的约定,我自会信守诺言。”事事留在余手,也这是当年哥哥教我的。
当时老夏帝命我将玉玺存入地宫时,我便存了一个心眼,也是打算有朝一日发生意外,便拿这个作为脱身的筹码,未曾想最终却用在王爷身上。
他叹道:“眉君当真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他许久未曾用这种口吻与我说话,我也笑了笑:“王爷亦不遑多让,勿需客气。”
王爷又与我道,按照夏帝原来计划,此次打开地宫,原是要取出玉玺为接下他的泰山封禅所用,并且重造一条地宫出口来。如今因为这个变故,不得不将重点放在寻找匣子的打开方法上面。哥哥也因为这个原因,暂时留在地宫之下。
临走时他递给我一张纸笺,那纸笺被烧了半角,上面是潦草的字迹,写的是一组算式,显然是某个人在思考时信手涂就的。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中大震,终于问出了自方才便不敢问出的问题:
“我哥哥他……可还好。”
“……还好。我没有办法接近他与他说话,只能做到这些,眉君。”语气里带了怜惜。
我自是明白“好”与“还好”之间的区别。想想,哥哥被夏帝囚禁地底数年,能活命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却是能好到哪里去?一时不敢再问,心中却急如油煎。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数日后。
二十四日,吉日,宜嫁娶。
六王爷与李府结亲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