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火光透过窗格照射了进来,这一瞬间,许多念头纷沓而至。
也便在最近,寻找哥哥之事有些眉目,义兄开始为我筹谋脱身之策。或是辞官,或是诈死。按照原来的计划,顾眉君本来就是不曾有过的一个人,让他的一切消失掉,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越到临了,心情竟越是复杂。
义兄问我:眉君,王爷待你不簿,你与他之间,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极为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却迟迟不愿意去下决断。
我害怕孤独寂寞,渴望温暖。哥哥在的时候,他成了我的一切依靠。可是哥哥不见了,这时出现了一个王爷,他看我的眼光,隐约有着几分哥哥一样的温柔,于是我又狗皮膏药一样地粘了上去。
王爷果真待我极好,好得让我有点离不开他,不想结束这一层关系。
哪怕明明知道,充诉在两人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顾眉君一切是假,每日里对我温柔照拂的王爷,又有几分是真呢?
我原本想着,何必想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
后来又觉得,自己既然有点贪心作祟,那便尽可能地维持这个样子久一点……好了。
然而我发现,当我这么决定的时候,我越来越纠结。
至于为什么纠结,直至此刻,心里才隐约有几分明白。
我突然想起从前看过数回的戏剧本子,大夏朝有无数的诗客词人十分热衷创作另类的才子佳人故事。继各种版本的梁祝之后,先后又涌出无数类似戏剧本儿。此中,但凡一对书生感情比较要好的,里面年纪较小的那位,必定是女扮男装的美貌小姐,剧情稍加发展之后,必定是水到渠成、羞答答欲言又遮地来一句——
兄长,其实小弟家中还有一个孪生妹妹,长得跟小弟一模一样,性情温驯,贤良淑德,尚未婚适,未知兄长觉得小弟如何?
王爷带着我听过数回,每一到这里,台下便一片唏嘘,不少人如痴如醉。
有一回,我忍不住打趣将那台词剥篡了过来,对王爷说,其实眉君家里也有一个双胞胎妹妹,生得跟眉君一模一样,尚未婚配,不知王爷觉得如何?王爷还未答话,周围先是呛着了一片,用惊恐的眼光将我看了又看。
……也对。人家说这台词的是美貌小姐,家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那叫喜庆;像我这样脸部重度伤残的,出现一个已是不幸,若家里还有一个,这得祖上干多少缺德事才造成的冤孽诶!
我说完便羞愧了,也忘了去注意王爷的反应。
倒是厅上有人议论了起来。一个显然是卫道之士,不屑道:“啐,兄弟之义,怎么可以与夫妻之情混为一谈!”
第二人慨然:“何谓兄弟之义?何谓夫妻之情?……”
第三个搭磋的比较猥琐,吃吃道:“穿着衣服,人模狗样的时候,就是兄弟;衣服脱光,睡觉的时候就是夫妻之情……嘎?!”
未说完一群人拿棍子撵他。
彼时我听着精精有味,转念一想时,觉得挺对。然而王爷似乎比较同意卫道士之言。因为命令拿棍子撵人的,就是王爷。
此刻,我觉得有些悲凉,因为我突然发现,戏剧本子里那俗烂的结局,其实挺不错。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有这样非分的想法。
更加悲凉的是,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王爷正召集着众侍卫以四面包围之势,前来抓我。
这阵仗,怎么看,怎么像决裂前的对峙。
我纠结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看到,二名劲装的侍从提前灯笼上了书阁,灯光往后折射,拉出长长影子的人,就是王爷。
他面色微沉,那一对湛然眸子此刻殊无笑意。
翠竹的枝叶婆娑间,二点寒光一闪而逝。
弓箭!
我一闪,躲在了四漆屏之后。
“眉君,过来。”王爷的声音平平,听起来便若平时一般。
我紧了紧手掌。
我觉得,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我的行为的确诡祟不够光彩,然而我并无恶意。我试图解释。
王爷听着点头:“我知道,本王并不怪你。眉君,你快过来。”
既是信我,为何不撤了弓箭手?我盯着绿竹后面隐藏那二点闪亮箭头,有些郁闷。
不就是偷一角皇城简图,至于像发现晋国的奸细一般,左右包抄,暗藏弓箭,围得水泄不通么?难道是我高估了自己,高估了王爷与我的这一段交情?
我沉默了片刻,当我发现王爷正不动声色向我接近时,我下意识就往后急退。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晓得情况不对,但那时已迟了。
我看到,王爷面上变色,对我喊道:“眉君,小心!”
这时,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下颌。
一把刻意捏尖了嗓子,充满嘲弄意味的声音自我后方响起:“六王爷居然发现了我,看来我低估了王府的防卫。”
书阁中竟然藏有另一个人……我愕然。继而明白自己方才做了蠢事。
王爷说:“你放了他,本王可以放你走。”
那人道:“啊哈哈,还是烦劳这位相公跟我走一趟的好。”
匕首磨得很利,寒光照得我眼晕。我眼巴巴地盯着王爷。后者抿着唇,点了点头,而后极快打了个手势。
撤退的时候很顺利,我怕身后的壮士手抖,因此十分配合。
唯一一个小意外,就是长公主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厉声喝道:“此人半夜闯入王府图谋不轨,为何不放箭?放箭射死他!”这婆娘自从仲秋节之事,巴不得了让我死。
幸好没人理会她。
我盯着上窜下跳的长公主,诚恳与身后的壮士说:“那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长公主殿下,挟持他,比我有用得多了。”
身后噗哧了一声,这声音听来,有些熟悉。
我眼光朝下移了移,看到握着匕首那只手修长漂亮,指甲留得极短,似乎才齐齐剪去不久。
我愣了愣神,听他说:“谁信你?你们□□正炽,六王爷身上那件衣衫,就是你撕的罢?”
我愕然望了过去,或许是出时匆忙未曾注意,六王爷现在身上还穿上晚上的那件衣裳,腰带旁边,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似乎,的确是我撕出来的……
22
挟持着我的壮士要求撒退侍卫,侍卫便往后退了一百步。
要求牵一只好马,又有人马上照办。
王爷站在原处,目光沉稳,声色不动。并未有要动手的意思。
照这个趋势,安全撒退不是问题。
问题就是,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到,身后的这位有着一身反骨的壮士居然不满了起来。
我无语地听他哼了一声,在我耳边说:“你家王爷真能忍,本壮士改变主意了。”
“……”
“难得来王府一次,这么出去没意思。”
“……”
“传说,在这座王府下面,有着十分隐蔽的地下暗道和密室。你难道不好奇,你家王爷有什么秘密?说不准都藏在那里!本壮士真想看看,你家相好的愿不愿意为了你,将那暗道打开给我看看?”
……壮士,我知你天赋异禀,只是我鱼殃之祸,生平不曾做下缺德事,你又何苦拿着刀子,玩我小命。
我望了望天,委婉劝道:“壮士……天快大亮了,还是趁早离去的好。”省得耽误了早朝啊。
若当真无聊极了,明晚再来也好啊。
我想来是一脸苦相。然而失策的是,身边壮士似乎是因此而备受鼓舞。
他兴奋地拿刀刃在我颈上擦了擦,将我擦出一身白毛汗。
末了,朝王爷喊话,何其嚣张。
“马先留着,只是本公子今晚来,是有要事在身,不是随便来玩玩的。”
“书阁下的暗道在哪里?小可摸索半天,未得要领,我想王爷定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好让我大开眼界一番。”
“王爷!让小人来,一箭解决了这屑小!”总是嬉皮笑脸的王管事抱了把弓箭,此刻满面怒容。
我看着他拿着倒弓,一滴汗流下。
这厮平素爱表现便罢了,明明不会射箭,何苦选在人命关天的时刻,出来捣乱。
幸好王爷手一挡,将他拦住。
摇曳的火光照得每个人的样子有些飘忽,王爷稳稳站在侍卫的环绕中,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距离有点远了,看不清他面上表情。身后的人的话喊完,我也想知道王爷会如何回答,忍不住就将脸凑过去,望着他。
我见他沉吟了一下,往前走了二步。
身后壮士立即抖了抖手臂,懒散说道:“王爷仔细了,刀口无眼,你再走过几步,难保有什么意外。”
王爷顿住,似是微笑了一下。
“王府底下,的确是有前朝留下的暗室,然则却无甚秘密。你若要看一看,当然可以。将他放了,本王与你一同前去。”
说着解下腰间配的短剑,随手丢给了身后的侍从。一拍空空荡荡的衣袖,分明还是那副谦和儒雅的模样,却让人感觉三分轻视。
身后壮士于是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说:“王爷果然重义,舍身为人。”看看我:“这提议似乎不错。”
我含蓄地应和了一声。
壮士似是没料到我会附议。愕道:“听闻你与六王爷相交三载,情深谊重,难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要含泪呐喊,让他不要做傻事吗?”
我脸微微热了热,细声问道:“壮士难道不觉得……挟持王爷,比挟持我有用得多了?
壮士默了下:“将你方才的话,大声对王爷说一遍。”
我抬头,王爷正凝目注视这方,眼里带有关切。
我小心地回避着颈上的刀刃,一边望着他,讪讪道:“王爷,眉君觉得,这位壮士不会伤人。”
几乎是话音一落,壮士的袍袖一抖,有抹闪亮的流光转瞬而过,百余步远地方的一名侍卫嗷的一声,抱着肩头在地下杀猪一般打滚。
气氛斗地一紧。
我再次汗流,听壮士阴恻恻道:“本壮士手底下,曾血流成河。六王爷,现如今你还愿意过来?”
“本王过去,你莫伤人。”
“王爷,不可啊!”王管事拦在王爷面前,叫得山河变色。
一切就像戏剧本子里演的那么俗烂。他冲王爷喊:“贼子阴险毒辣,您千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末了冲我喊:“顾相公,王爷平素待你不簿,你怎可不阻止王爷!怎可如此贪生怕死,自私无情?”
我道:“要不……换王管事过来?”
王管事“嘎”的一声,气势去了大半,王爷手一拂,将他扫到一旁。伸出双手,含笑道:“本王自缚双手,不知足下可放心?”
我缩着脖子,眼光余光看到身边的人看看王爷又看看我,像发现了天荒夜谭。最后说:“好极。”
下人寻来了短绳,王爷当真缚了双手,向我们走来。
待他走到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我喊了句且慢。王爷叫了声眉君,很平静地看我一眼。
我有些讨好地笑了一笑,壮士冷笑:“怎么,终究还是舍不得?”我道:“二位稍安勿躁,待我说几句话。”王爷顿住,我提醒了持刀的壮士一句,小心翼翼地微侧过身。侧身的时候看到壮士正斜乜着我,一副看你能玩什么花样的模样。
我用尽量委婉的声音,推心置腹道:“壮士,王爷此刻自缚双手,你若要走,现下是最佳良机。”
“眉君骑术不佳,你若掳我上马,反是累赘。不若你将眉君推向王爷,侍卫必定大乱,你趁机跳上备在一旁的良驹,趁着天未大亮,掩护离开。你看如何?”
暗中仍能感觉面前的壮士抽了抽脸皮。没什么耐性道:“顾眉君,原本本壮士还心慈手软待对你手下留情,你再罗唣一二句,本壮士对你不客气。”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方才壮士说,如此离开没意思。”
对面挑了挑眉。
我道:“眉君替您想到另一个更有趣的离开方式。不知道壮士可愿意听听?”
男人看着我,眼光闪烁。
我小心笑了笑:“侍卫在百步之外,王爷自缚双手,眉君则投鼠忌器且手无搏鸡之力,难不成壮士还怕生出什么意外?”
壮士眼神顿生狂妄之色,不屑道:“我自然不是怕你。”
我道:“壮士不妨附耳一听。”
男人的狐眼泛着精光。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还是侧耳听了过来。我适时凑过脸去,靠近他的耳旁,用微不可闻的耳语拉长声,叫了一句“庞国舅”。
而后,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迅速张口,咬住他面上黑巾,用力一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