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入了腊月,天气愈发寒冷。
许多晚来的灾民没有找到破庙、廊檐等能遮风挡雨的“好地方”,无奈之下挨着城墙跟搭起破庵子、茅草棚,瞧着简陋粗糙,实际上也没多大保暖效果,寒风一刮,如刀子似的割在脸上,人也跟筛糠似的抖动。
昨儿刘大娘去儿子家,看到几个幼子躺在父母的怀里,冻得嘴唇发紫,饿的奄奄一息。回家见到小孙子红润白胖的脸,心里跟扎了根刺似的,一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刘老头被吵得睡不着,索性披上破棉袄坐起,点燃炕头搁着的旱烟,啪嗒嗒的抽着。一边抽烟一边问自家老太婆大晚上不睡觉,胡七糟八的想啥。
刘大娘是个爽利人,当家做主惯了,要是搁平常,老实的刘老头老腰上的软肉说不定就得狠狠遭殃。可今晚她心里有事,偏又是个藏不住事的,就没理会老头子的揶揄。听见丈夫询问,满腹心事像找了个发泄口,絮絮叨叨的把白天的见闻说了。
刘家的房子是五间大瓦房,家里不是大富也算小康,在村里算是头一份,连族长都得让着些。刘家日子过得舒坦,全赖心思活络、待人热忱的刘家大娃。刘大娃全名刘富康,在城里有间铺面,卖些瓜子点心,生意不错,因此大灾之下,刘家尚有几分余粮。刘家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刘大娘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接济邻居家的孤女。
刘大娘说完就期待的看着自家老头。在以夫为天的清朝,男人才是真正的家长。如果刘老头坚决反对,刘大娘也不能成事。
刘老头与刘大娘夫妻多年,哪里不知道老妻的想法。烟杆子在桌角敲了敲,散落一地烟灰。刘老头狠狠的吸了几口烟,才开口说话。秉承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念头,让刘大娘在能力范围内做些善事。
闻言,刘大娘大喜,夸了刘老头几句,亲自掌灯给刘老头倒了热水漱口,乐得刘老头脸上的皱纹开了花。
次日,刘大娘起了个大早。二媳妇孙氏怀着孕,听见响动,想出来帮忙,被刘大娘劝回屋休息。她自己净手揉面,蒸了几笼香喷喷的杂粮窝窝头,自家留下二十来个吃,再分十个给苏锦姐妹,余下的一股脑用干净的布包装上,再拿旧棉絮一裹,挎着竹篮子敲响苏家的门。
苏锦姐妹来自温暖的南方,对干冷的北方天气不适应。大清早的睁开眼睛,身体却是惫懒的,不想离开温暖的炕。此时,两人正窝在棉被里商量小选事宜。
听见刘大娘的大嗓门唤着“大丫、二丫”,小姑娘忙披上棉袄出去开门。她们两个姑娘独居,总是害怕夜里闹贼,故而门户紧闭。
刘大娘也不进门,把滚热的窝窝头塞给小姑娘,和蔼的笑道:“大娘家蒸了几笼窝头,这几个留着你和二丫吃。二丫身子骨弱,大冷天的别早起受寒。”
小姑娘浑不好意思,知道刘大娘热心且固执,不好推辞,忙要拉了她进屋,道:“大娘,你进来坐坐,昨天妹妹做了些糕点,你拿回去给强强吃。”
刘大娘哪里肯要,忙摆摆右手道:“大丫别忙了,大娘急着去送窝窝头给难民吃,就不进去了啊。强强他爹是开点心铺子的,哪里少的了他的点心。反倒是你和二丫,相依为命,又没个来源,合该节省些。你的好意,大娘我心领了。”说完,急乎乎的想走。
苏锦穿好衣服出来,正听见“难民”二字,便忙和小姑娘左右把刘大娘拉进屋,按在火炉子边坐下,道:“大娘,你喝杯热茶,我和姐姐正好想去城里,不如同你一起去,还有个伴儿。”向小姑娘使个眼色。
小姑娘麻利的穿好衣裳,找个素净的白帕子将橱柜里的点心包了些,悄悄放在刘大娘篮子里。那点心是苏锦用幽篁居的食材做的,美味香甜、造型精致,非刘家点心铺子里的粗糙点心可比。刘大娘眼神利着呢,见大丫这么做,只能装作不知,暗叹二人不愧出身书香门第,就是懂礼。眼里不由高看姐妹一层。
再说苏锦,自从得到个神奇的空间,认识爱美食的熊猫王,修炼了功法《九转回心诀》,在自称仙兽的团圆压榨下,天天在幽篁居厨房里打转,厨艺足以令人大吃一惊。无数灵果灵蔬灵米进了肚子,现在苏锦的身体强壮得可以打死一头牛。
小姑娘毕竟是个十一岁的女孩,见妹妹从厨房端出一盘盘精美的菜肴,惊讶过后继而惊喜:妹妹聪明手巧,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哪里知道某熊猫拿着鸡毛当令箭,若苏锦要拿他的“口粮”给小姑娘吃,便得每天帮他烧饭做菜。因为紫寰仙子不食烟火,所以幽篁居东面的“菜园子”主人是熊猫团圆。团圆据说是只仙兽,口味非一二般的挑剔——虽其本质是熊猫,但不吃竹子,偶尔还捉几只兔子山鸡换口味。综上可知,此熊猫是只杂食仙兽。
“好,大娘就等着你们。”刘大娘见状,笑眯眯的应了。这两个花骨朵似的姑娘独自进城,她还真是不太放心。
今儿难得是个晴天,太阳红彤彤的悬挂在东方。
野草早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干枯的树枝上压着团团簇簇的白雪,正对应“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因连着下了几日的雪,今儿好容易见晴,大多村民都收拾包袱出门赶集。路上人来人往,万分热闹,有热心的人见到苏锦,话里话外都劝她保重身体。苏锦一一微笑点头,赢得不少类似文静、礼貌的赞语。
场景看似平和欢快,其实并不如此。自李闯王兵败以后,北京城屡遭兵乱,人口只余三四成。东直门内外瓦砾遍地,空闲地方多,正是刘大娘的目的地。
衣衫褴褛、枯瘦如柴、面皮青紫的灾民随处可见。他们或是眼神空洞的望着远方,或是端着个破碗佝偻着背乞讨,操着外地口音低声祈求好心人怜悯。这些尚算是好的,远远行来,但见许多灾民只着单衣横躺在地,观其身体的僵硬程度,怕是昨晚便断了气息。而他们勉强御寒的外衣已是被人扒了去。有巡城的兵丁前来,表情木然的将尸体抬起,放在大车上,估摸是要拉到城外的化人场处理。
村民们沉默下来,脚步也迅速了许多。物伤其类,此景太过触目惊心,村民大都垂头疾行,不忍睹视。刘大娘眼睛里蓄了泪,连连重重叹气。她顾着身后两个娇弱的女孩,脚步迈得不急不缓,很快三人便远远缀在人群后。
当年故乡闹天花,村民死了大半,小姑娘亲身经历过死亡,心态到底比苏锦这个和平年代的人来得坚强些,此时不过抽抽鼻子,眼眶通红。
反观苏锦,却是心情沉痛,不能言语。她不可抑制的回忆起零八年那场举世瞩目的大地震,地震中心正处于四川境内,成都也受严重波及。彼时,大地颤抖,山河移位,满目疮痍,生离死别……苏家侥幸免于劫难,感恩上天,捐出大笔钱财和物资。
小姑娘感觉到苏锦的颤抖,忙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呼唤:“锦儿,锦儿。”
“怎么了,姐姐?”苏锦回过神,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小姑娘心疼的擦干妹妹的泪水,道:“到城门了。”
刘大娘已控制好情绪,回身交待姐妹俩:“你们先在这里等等,大娘把窝头送给灾民,就陪你们进城。如今世道乱,你们别走远啊!”
“大娘放心,我和妹妹就在这里等着你。”小姑娘乖巧答应。
刘大娘这才转身朝灾民聚集的草棚子去了。苏锦和小姑娘对视一眼,想到自个儿的处境,对灾民颇有心无力,转而庆幸自己还有入宫为侍一路可走。这就是人的劣根性:看见比自己更悲惨的人,便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悲惨。
半晌,刘大娘提着空篮子回来,招呼两姐妹进城。
小选一年一次,主要为挑选宫女,以服侍内宫各位后妃。它挑选的范围是内务府所属三旗一般人家的女子。内务府三旗,即清朝起家时由皇帝自领的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所属的包衣旗人。
苏锦和小姑娘隶属正白旗,在参选范围。二人拿着身份证明,找到包衣佐领,塞了几两银子,又说尽好话。刘大娘想着,做宫女也算份好活计,天家富贵,月银挣得多;不必卖身为奴,二十五岁后还能出宫待嫁,便在一边帮腔。
她口舌伶俐,两番话说下来,佐领也不由怜悯二人年幼失怙、身世悲苦,又想苏锦过了年便虚岁十三,也不算太过逾矩,方点头答应将苏锦登记在册,并通知二人十日后收拾包袱来此地。
如此这般,入宫之事总算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