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烟罗,是从小被卖进娄府的丫鬟,我不记得自己是被人牙拐骗来的,还是我原本就是一个孤儿。牙婆给我起的名字叫小怜,本意是说我是一个小可怜吧。
我被带进娄府的那天,娄府的夫人正在为爱女挑选罗曼,顺天府内最好的绸缎庄老板亲自把绸缎送入娄府,任由她们挑选,这就是有钱有权人家的生活。我和送进来的几个女孩一起跪在地上,静静等她们从中挑选。
绸缎庄送来的料子其中有一款名叫软烟罗,它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晚色,一样松绿竹涛,一样就是银红霞影,若是做了罗曼,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这些都是后来小姐告诉我的。
小姐对那款雨过天晴爱不释手,府里的嬷嬷等小姐选好布料后,请夫人和小姐在我们之中挑选,当时我的膝盖跪得生疼,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夫人让小姐自行挑选。小姐问过我原本的名字,指着其中那一匹秋香晚色,对我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小莲这个名字不好,莲过之后是秋,秋色晚香,你以后的名字就叫烟罗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怜’与小姐口中的‘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字,我自此也就有了新的名字——烟罗。秋色晚香,烟罗缭绕,斜阳脉脉无人问。
与我一起被小姐选上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性情十分倔强,见了夫人还吵着要回家。她比我还要可怜,父母双亡,却又比我幸福,记得自己曾今还有一个家。夫人问清楚管事的嬷嬷后,笑着指指那批银红霞影说道,“既有一个烟罗,那这个就叫红衣吧。”
我和红衣一起伺候小姐,这是我们到娄府的第一天。
小姐对下人极好,尤其是我和红衣,让我们跟着一起读书识字,吃穿用度一点不比小户人家子女差,每日所作之事也了了无几。老爷是当朝的太师,只有小姐这一个女儿,尤为宝贝,时常将小姐抱在膝上,教小姐吟诗作对。
双十年华,小姐定了亲事,是北地宁王之子高王朱宸濠,作为小姐的陪嫁丫鬟,我和红衣一起随花轿去了北地。
那时的宁王还只是高王,宁王是老王爷的称号,老王爷是也个固执迷信之人,坚信附中术士所言,王爷有天子真龙之气,安排王爷娶小姐也只是为了能得到太师手下的人脉。这件事在宁王府不是秘密,初始我很为小姐担心,我看的出来小姐一颗心都在宁王身上,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心里只在乎王爷一个人。
渐渐的我在王爷眼中也不时的可以看到小姐看王爷时才有的深情,我慢慢的放下心来。王爷是一个俊朗不凡的人,难得的是对小姐一片神情,没有老王爷眼中的野心。在那塞外荒芜之地,整日仗马放歌,与小姐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看着小姐一日比一日幸福,也就够了。小姐成亲两年后,第一次有了身孕,举府上下一片欢腾,可不久小姐就流产了。有了第一次,后面自然跟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大夫宣布小姐不易受孕,否则会危机生命为止。小姐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天后平静的出来询问我和红衣的意见,是否愿意嫁给王爷做妾。
我和红衣当场就拒绝了,我们看的出小姐眼中隐忍的痛苦,又怎么会在她的伤口上再划伤一刀呢。红衣知道老王爷要王爷纳妾后,义愤填膺的想要去质问王爷,被我拦下了。红衣盛怒之下打了我一巴掌,斥责我说我一心想要嫁给王爷,与小姐相争,从此与我再无姊妹之情。
我努力的解释最终说服了红衣,或者说是骗过了单纯的红衣,她跟我到了歉,也妥协了。等红衣离开后,我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我知道自己方才对红衣说的话,以后不仅要骗过所有人,其中还要包括我自己。宁王府里,王爷的温柔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只有小姐,而我,只是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
跟在小姐身旁,看着王爷娶了第一个侍妾,清倌花魁柳绵绵,这个女人很快就不自量力的爱上了王爷,可是我知道,在王爷心中她只是一个生育工具,王爷的心中只有小姐一人,这些小姐知道,柳绵绵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弘治十年,老王爷病逝,王爷继承了宁王的头衔,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有变化。王爷对小姐依然是无限的深情与温柔,只是那片温柔与深情之下藏匿着比这些更深沉的东西,黑暗幽远,对于这些转变,小姐开始沉默,我开始迷惑。
王爷将宁王府迁到顺天府,开始接触朝政之事,招兵买马,积极于江湖庙堂之中。小姐也开始变了,在王爷面前笑语连连,幸福缠绵,王爷走后,接连几天也不见一言半语,眼角眉梢皆是清愁。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不像红衣每次见到王爷怒目恶语相加。我的心在下沉,那些小小的埋藏在心底的幸福渐渐的变得苦涩,午夜梦回之间啃噬着我的心扉,为那些从前的幸福与欢乐,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接着宁王府中又出现了第三个女人,白如意,她是罪臣之女,原本是要进青楼为妓的,得王爷垂怜纳为第二个侍妾。平心而论,王爷的侍妾并不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姐再次沉默了,平静的看着王爷娶进第二个女人。红衣在我面前为小姐打抱不平,看着她愤慨的神情,我轻轻的笑了,这府里,唯一不变的只有红衣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这样真好。
白如意是兵部侍郎的女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年底两人即将成亲,但在她家获罪之后,她表哥一家也很快被问罪定斩。
权谋之中的事情,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白如意并不像柳绵绵,明知道王爷心中只有小姐一人也要去争,她静静的待在王府之中,依靠过去的回忆活着。
时间是最无情的,最深最重的东西,往往跟随时日一起成长。在小姐越来越淡漠中,柳绵绵的自以为是中,白如意的自欺欺人中,府里进来了第四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女人。
她的眼睛十分清澈纯净,不是单纯近洁那种,而是黑暗深沉的干净,像一面镜子,照的出世间的一切。她神情冷漠,不是小姐的那种深深压抑,像是本性就是如此,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沉静,平复烦杂的思绪。她虽然是一个外邦女子,医术却十分高明,像是知道许多事,有许多秘密,对外界漠不关心,淡漠高远的站在远方,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无情仙女,没有凡人的情绪,无情冷漠,不染尘埃。
在王爷忙碌的时日里,小姐喜欢与她待在一起,不管是下棋还是作画,小姐那时总不是寂寞的。她来之后,我和红衣时常被小姐拒之门外,红衣不喜欢她,怨她分去了小姐对我们的情谊,真像一个小孩子。可是我很喜欢她,起码她为小姐带来了短暂的宁静,为宁王府带来了一份清净。
正德十三年的最后几天,她逝去了。我说过她的医术非常高明,她做出了一种能让人陷入假死的药,利用这种药,她躲过了王爷与尚书大人之间的争夺,也躲过了王爷的喜爱,躲过了明国的这场动乱。
正德十四年三月,红衣抱来了小姐的孩子,随着这个迟来的孩子而来的还有小姐的死讯,红衣说完后自刎了在我面前,血不断的涌出就像她爱穿的红衣一般,她的脸上是挂着笑的,一霎那之间,我想起小姐曾今教过我的一句诗,“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红衣,你走好,帮我在下面好好的伺候小姐,陪伴她让她不再那么寂寞。
抱着怀里的孩子,我不敢看,小姐把孩子交托给了崔今英,是要我和红衣以后就跟着崔今英,带孩子离开明国。如今小姐死了,红衣死了,王爷死了,白如意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怀里小姐的孩子,有崔今英在,也许,把孩子交给她,我也该追随他们而去。
“哇哇……”怀里小姐孩子的哭声唤醒了我,见我看着他,他慢慢的瘪起小嘴,要哭不哭的望着我,良久脸上绽出一个洁净的笑容,那神情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宁王时的神情。
最后,我还是随了崔今英一起去了朝鲜,娄随,今后我随你而去如何?你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 ———————————— ——————————
“姨娘,我从明国回来了。”娄随站在在窗外对这屋内的我说道。
“赶快进来吧,什么时候回来的?宇风和宇岚怎么也都来了!你娘他们呢?”我连忙起身打开门,让他们进屋。地铺之上躺着我的女儿,李思毓,她刚刚睡着,还不到四岁。
当初娄随会说话认人后,今英小姐让娄随认我做了姨娘,前阵子今英小姐把娄随的身世告诉了他,这趟,他们就是从明国归来,我仔细的打量娄随的神情,他长得与王爷十分相似,只有眉眼之间可以见到小姐的影子,神态与从前并无二样。
“我今天和贤宇哥一起刚刚从明国回来,娘让我先来给姨娘请安,爹和娘在家中尚有事不能亲自前来,托我向姨娘问好。好久没有见到姨娘,我也很挂念姨娘,最近姨娘身体可好?”
“好,好,一切都好,你回来就好了。”我感慨的说道,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阴霾,一切如常,我最后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娄随如今已经十五岁了,正直翩翩年少,为人守礼懂事,像小姐一样秉性聪颖,博学多才,能诗善画,今英小姐把他教的很好,与闵大人时常会带他去各地游历,见识不同的人文地理,开阔胸襟,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他的气质偏向今英小姐,云淡风轻,宠辱不惊,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小姐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看着在我眼前端坐的娄随和躺在床铺之上的女儿,窗外的风柔柔的,小姐,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