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在低低地呜咽。
方卓绷直了身子,脑海里一时出现自己被叉子叉在地上的情景,一时又出现自己被大石头拍扁了的样子,然后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最终的命运很可能是在一锅架在火堆上的清汤里睁着眼睛吐着舌头,浮浮沉沉,死不瞑目,说不定连尸体上的肉都要被人吃掉,最后落个死无全尸的地步……
方卓遍体生寒。左思右想之下,他鼓起勇气抬起脑袋,就打算向面前的人哀求——就算不能哀求对方放走他,也至少要让对方给他一个痛快。
不过就在他刚刚抬起脑袋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句奇异的音节,语调悠扬,如同歌唱。
方卓一懵。他确定这种音节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甚至还不是自己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可是,可是……
……他好像听得懂?
刚刚这么想着,方卓就再听见了一句话——这次,他确信自己确实听得懂了。
“原来你在这里?”伴随着这一句话,那黑靴子的主人蹲下了身子。
方卓就看见了一个自己二十三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黑色的直长发和同色的瞳孔,眼睛狭长,唇角轻轻弯起,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微笑,顾盼之间,风流自生。
方卓眨巴眨巴眼。
从男人出声到蹲下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方卓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惊喜对方和自己似乎认识的那声招呼,还是该惊讶眼下自己蛇身能听懂“人”话的天赋异禀,或者该惊叹那张几乎没有瑕疵的面孔和仿佛深渊般幽暗的发色……
男人已经把手伸到了方卓的面前。玉白色的手看上去就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感觉上去……
……好像也冰冰凉凉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不知不觉就爬上了那只手的方卓有些纳闷,下意识地用腹部蹭了蹭对方的手掌。
“会冷?”用手捧着方卓的男人显然误会了,一边将方卓往肩头上放,他一边说,“应该快了,稍等一会。”
并不认为自己有本事在没有抓挡之物的肩头上坐稳,方卓连忙一甩尾巴,缠住了男人的手腕——尚幸,虽然附体时间不长,但他至少还是能把尾巴给用得利索的。方卓暗自庆幸。
“怎么了?”男人手中的动作停下了,脚步却依旧稳稳当当的——稳稳当当地一步跨个十几米。
不过,既然自己都能够一晃眼的由人变蛇,成了蛇之后还天赋异禀地听得懂人话,那有其他人一步跨个十几米几十米的距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是吧?方卓十分看得开,所以他基本无视了周围那“嗖嗖”往后退的景物,只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勾搭着对方的手腕,然后琢磨着怎么交流。
用蛇语?如果对方先头就和自己认识的话,那说不定说蛇语对方也听得懂……这么想着,方卓仰起了自己的小脑袋,看着男人的侧颜,然后——
“嘶?”
男人忽的停下了脚步。
对还是不对?方卓暗自想着,还是决定换个音调试试:
“咝咝?”
男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完全没有防备地被颠簸了,方卓吓得忙蜷缩起身子,同时收紧了勾搭男人手腕的尾巴。就在他堪堪做完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确实被男人用手给托高起来了。
“嘶?咝咝?”男人要笑不笑地学着方卓发出的声音,神色古怪极了,“是谁这么教你的?”
呃……原来蛇不是这样同人交流么。方卓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热的,本来因位置升高了而抬起来的脑袋也重新缩了回去。
托着方卓的男人便见一点淡淡的绯红从还细小的鳞片中透了出来,从脖颈的位置开始,一直蔓延到了眼睑处。
男人一怔,面上的笑意紧接着就淡了下去。
还沉浸在说错蛇语的尴尬之中的方卓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等他好不容易压下了脸上的热度后,他方才觉得周围好像有点太过寂静了。
出了什么事?眨眨眼,方卓刚想抬起脑袋,就被一根手指重新给压了下去——或者说压并不太合适,其实只是稍嫌粗暴的抚摸而已。
被这略微有些粗暴的力道弄得翻了一个圈,还没等方卓琢磨明白自己这到底算不算是一出生就被人给摸光了,他就听面前的男人再开了口:
“真是足够漂亮的颜色……是不是?”
最后一句‘是不是’,男人是用充满嘲讽和阴郁的口吻说出来的。
方卓没听明白男人这句话的意思,但至少能明白对方眼下的心情其实并不太好。于是在打量了自己目前细幼的蛇身之后,他老老实实地缩起了脑袋——装哑巴人……好吧,哑巴蛇。
托着方卓的漂亮男人显然也不想再多说话,只继续开始往前,没多少工夫,便带着方卓来到了一处位于山壁上头的洞穴之中。
男人放下了方卓,接着就倚靠岩壁坐了下来。
落到了实地之上,方卓正思量着自己要不要离男人远一些,就感觉自己的头被轻轻的摩擦了一下——还是男人的手指,只是这次,男人显然小心地克制了力道。
脑袋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其实挺舒服的。方卓犹豫了一下,决定反蹭一蹭,回应对方。
细微的麻痒自指腹上传来,本来正想着事情的男人顿时怔住,好一会,才伸手托起了不过自己一根指头粗细的细小身体。
“真是漂亮的颜色。”男人抚摸着手中细细长长的身子,重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只是这次,他的话音里只有赞叹和些微的失落。
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方卓回想一下自己在水里看到的倒影,有些不以为意,倒是十分羡慕地瞅了瞅男人黑若沉渊的发色——他从没有看过哪种黑色能显得这样的……
……深沉?方卓找了一个词语。
男人还在轻轻抚摸着方卓的身体。方卓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冰凉从脑袋沁到了尾巴……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寒噤,尾巴一抽,缩回了腰身处,试图聚集些热量出来。
男人误会了,他的手指稍稍撤了开:“饿了?”
方卓在犹豫。他想告诉对方自己是冷了不是饿了,可是用什么拟声词呢?
嗷?吱?呜?
方卓在忧郁。他发誓,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他一定天天守着电视台的动物世界看,而不是连见到一只猫守在路边都要绕道……
男人显然看不出那满是细碎鳞片的小脑袋上的忧郁或者犹豫。他用指尖轻轻挪开了横在掌心正中的细长身子,然后手指稍稍一合握,掌心中便出现了一道血痕。
……一道紫色的血痕。
方卓眨了眨眼睛。
是紫色的。
方卓再眨了眨眼睛。
还是紫色的。
方卓还想眨眼,可是男人已经弯起手掌,将掌心凑到了方卓的嘴巴边:“在野外也没有办法找圣池1的水给你喝,好在用血来养也差不多……”说到这里,男人看见依旧木木呆呆的方卓,不由皱眉,“不合胃口么?”
方卓脑海内一片电闪雷鸣——人血居然是紫色的?而他,居然还能用人血给养成了?哦,哦……
方卓哦不出来了,直直地瞪着面前横在玉白手掌上的紫色血迹,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不着边际地想到了:原来对方向他说话根本就不是因为他能听懂,而只是在自说自话……
男人的面上已经有了些忧色,他伸出手,用食指沾了点血凑到方卓的嘴巴边,然后伸出其他的指头轻轻摩擦着手上那圆圆的小脑袋:“尝一尝?味道其实还不错。”
瞪得眼睛都酸疼了的方卓一愣,绷得紧紧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些。
一直抚摸着方卓的男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越加舒缓起来,声音也是一同的轻柔,如同低吟:“先尝一点点?就一点点。”
方卓再绷不起身子了,他垂头丧气地舔了舔面前沾了紫血的指头,然后再垂头丧气地发觉味道甜甜的,果然不错。
男人笑了笑,抽开手指,再将掌心凑到方卓面前。
这次,方卓自动自觉地俯下脑袋,开始一口一口地吮吸吞咽那自伤口中渗出来的紫血。
男人的手指开始轻轻刮搔方卓的肚子了。
方卓有些不习惯地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要躲开的想法。
男人便一直轻轻的刮着方卓有一点小突起的肚子,好久好久了,直到方卓不再吮吸,而是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的伤口时,男人才再开口:
“风花叶。”
风花叶?方卓眨了眼,然后抬起脑袋,看着男人。
男人面上有淡淡的笑意,他一直抚摸着方卓肚子的手挪到了方卓的下巴上,依旧轻轻揉刮着。
下巴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恰恰好,方卓喉咙里咕噜出自己也听不明白的声音,忍不住就就着那根手指蹭了蹭。
男人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他轻轻挠着方卓的下巴,低声道:“风花叶,我的名字……你日后会不会记得,自己喝过一只叫风花叶的黑龙的血?”
当然会记得。方卓刚暗暗想完,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了:等等,喝过一只“黑龙”……的血?
如果这里这个词的理解和他原来世界一样的话,那……方卓再一次又雷又辶耍
——原来之所以“人”血是紫色的,是因为对方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黑龙?!
有些奇怪的摸了摸手中突然紧绷起的细小身子,风花叶稍稍加重了手中力道,略带安抚地摸了好几下,才继续道:“小家伙,你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吧?”
其实我已经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好几年了。方卓默默地想着。
“你也不会知道,这世上不止有金银龙,还有普通龙,还有黑龙吧?”风花叶的声音很低,带着微微的喑哑,透着和之前不一样的奇特诱惑。
方卓无言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不过,也没有“人”会知道吧?
方卓耷拉着脑袋一直没有出声,风花叶其实也并不打算得到回答,他看似对着方卓说,其实不过自言自语。随后,又自己失笑了:
“我和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说什么?”
方卓也有同感:一头龙和一条幼蛇说什么呢?而且好像还把这条幼蛇当小孩子看待了,虽然龙蛇似乎是近亲,可是也不是同类啊……
“不过,预言如果是真的……”风花叶再道。
预言?方卓有了些好奇,就想撑起了脑袋看着对方。
风花叶脸上还留着笑意,不算太温和,却十分舒缓随意。见方卓抬起了头,他刚刚准备继续开口,神色就是一凛!
趴在风花叶掌心上的方卓只觉得周围忽然从夏天变成了冬天,而还没等他应景地打上一个寒噤,冬天又再变回了夏天。
脸上还残存着些茫然,方卓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面前的男人笑出了声,声音里已经不再是温和愉悦,而换成了漫不经心和藏于漫不经心底下的凛冽:
“又来人了,就算位及辅王2,短时间内要拉出这样的一帮人,也未免太……看来他真是拿你当宝物一样疼宠在意了。”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些微杀气,方卓睁大眼睛,无辜地看向对方。
风花叶确实在看着方卓,待看见那银色眼睛里透出的无辜之后,他眼中的杀气渐渐淡了:“我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计较什么?抓出来让他们担心一会也就够了,难道真的动手杀了?就算……”就算,对方不止是银龙,最后还会杀了我……
风花叶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将最后一句话给说出来。
远处的声音渐渐近了。
风花叶的神色慢慢冷了,他看了手中盘曲着的方卓一会,忽然低声道:“就送给他一份礼物吧。”
方卓还是没有听懂,他开始为自己的理解能力担忧了。
不过,好像,大概,面前的人,其实是把他从原来主人(?)身边绑走的……劫匪?
无数个胡乱劈闪的天雷之中,方卓迦惶琶媲暗娜四钭抛约禾欢囊艚冢倏醋抛约阂纳砬坏阋坏惚浜凇
他成黑蛇了?
最后,被独自一蛇留在洞穴的方卓看着自己煤炭一样的小尾巴,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