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全新的开始,也可能是糟糕的延续。
齐悦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帮忙开飞船她绝对做不到,洗衣煮饭、端茶倒水,甚至是午餐后的清洁工作,都有专业高效的机器人来处理,根本用不到她。除此之外,飞船上还有什么工作,她就实在想不到了。
尽管当时对米兰说“我可以工作”时,她信誓旦旦,但其实并没有底气。真的面临这种状况了,那种“我很没用”的沮丧感便以一种令人焦虑的方式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可是,她必须要找一些事做。
如果依旧像在普兰托那样,因为是皇帝陛下的契合对象而被人当猪一样豢养,那么她离开普兰托就失去了意义,也没脸再回地球去了。
所以她握了握胸前的小玻璃瓶,闭上眼睛,默念道:“加油,乐乐。”
她并没有注意到,美女船长并没有丢下她,而是在前边不远的地方等着她。
“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要米兰带回去。”
忽然听到她的声音,齐悦下了一跳。
“已经……离开之前,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她回答道。
“噢?”
“……”齐悦的心口又开始钝钝的疼起来,她几乎是逃一般想要避开这个话题,“请问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她问,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所以稍微有些卡住。
“安瑞斯。”大概看出了她的难过,美女船长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当然你也可以叫我‘船长大人’,不过,我比较喜欢年轻人直接叫我的名字,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安瑞斯……船长。”尽管对方看起来根本还没有到需要在意年龄的年纪,不过不熟的话,直接叫名字果然也很别扭。
美女船长无奈的笑了笑,“好吧好吧,如果这么叫能让你自在一点。跟我过来吧,我带你去熟悉一下你的工作。”
齐悦乖巧听话的跟上去。
很出乎齐悦的意料,这艘船的情况跟她想得完全不同。船上似乎有些脏乱……不,与其说脏乱,不如说——古旧。船上几乎没有那些方便的现代科技,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船上居然有人推着小车在卖饮料和零食,也就是说,这里可能甚至连双子座911号上都有的自动贩售机也没有……
齐悦稍微能体会地球上那些因为机器人的廉价好用而失业的人的心情了。
——真是太好了,她想,如果真是这样,她说不定也能找到扫地、洗碗之类的工作了。
喂喂,你的追求能不能稍微有点层次啊。
贩售车生意很好,车上的酒精饮料很快便被扫光大半。幸好推车的也是个章鱼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应付三四个人没问题。
“哟,安瑞斯,来一听梅洛山庄?”
“山庄你妹,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水兑醉莓汁!”以优雅高傲著称的血精灵抬手敲了他一个爆栗,“都不准喝酒,船马上就要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让零到船长室来见我。”
“没问题。你身边这位四条触手的姑娘长得很特别诶,是新来的吗?先介绍一下呗。”
安瑞斯又回看了齐悦一眼,有些头痛的揉了揉额头,然后继续残暴的回答道:“你妹!敢打她的主意,今晚a套餐里给你加鱿鱼圈。”
“我错了,船长大人!”章鱼哥全身吸盘都贴到墙皮上,触手抱头做呐喊装,“不能因为我们没有骨头,就欺负我们软呀。”
齐悦忍不住笑出了声。
安瑞斯望着她,也跟着笑起来,“冷死了!看在你逗笑小姑娘的份上,给我来一听水兑醉莓汁吧。”
船长室在二层休息区中央。
尽管安瑞斯举止很不血精灵,但是品味却毫不叛逆,充分的体现了他们追求完美和精致的本性。在一个有着装甲船外壳和海盗船内在的宇航船上,突兀的出现一间连桌子角都带雕花的房间,齐悦感觉很穿越。
“随便坐。”安瑞斯笑道。
在这种连红茶杯都有配套杯垫的屋子里,怎么可能随便得起来!
幸好玛丽莲小姐讲授礼仪课的时候对细节各种挑剔,齐悦在举止上还是稍稍能应付得来的。不过言谈就稍微有些问题了。
“很漂亮的房间……”她言辞匮乏的赞美了一句,然后急转直下,“请问,我的工作……”
“不用着急,”安瑞斯说道,“时间还早,我们不妨先聊聊天。”
齐悦想,好吧,她的意思也许是先面试一下,“请问,您想聊些什么?”
安瑞斯的眼睛就像是密林幽湖一般碧绿深邃,天生便有一种危险的魅力,让人移不开视线。但是她身上又有一种阅尽世事的长者才有的睿智和关怀,所以齐悦并不觉得抗拒。
她只是稍微有些被审视却不能龟缩的局促感。
“不要紧张,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安瑞斯笑道,“我们不妨先聊点轻松的话题。”
喂喂,这种充满陷阱的标准面试官用词只会让人更紧张好不好!
但安瑞斯居然就真这么懈怠起来。
尽管她的仪态依旧优雅得无可挑剔,但不知怎么的齐悦竟有些眼花的看到了市井气,“你都不知道,这艘船上全是不解风情的粗鲁男人,我好久没和女孩子聊过天了。再这样被同化下去,儿子肯定更不会认我了。”
幸好在焦虑感泛滥的地球上,不止律师动嘴皮子按时计费,连心理医生都是。所以作为一个完全免费,并且怎么被树洞都能全盘包容的黑洞圣母,齐悦有的是倾听的经验。
可惜她倾听经验虽然很多,倾吐的经验却很少。
所以只会接“怎么会?”这种信息量为零的废话。
安瑞斯也就顺势说下去。
“总之你就当自己是在安慰一个被儿子嫌弃的可怜母亲,陪我聊聊天吧。”
“好,好的。”齐悦最没有办法拒绝这种请求,“……您的儿子一定很可爱吧?”
“没有,他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跟可爱这个词无缘了。”
“那,那么他肯定很聪明。”
“这个……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毕竟他三岁就知道挟持着龙蛋跟小迪签订契约——对了,小迪是梵特尼星的黑龙——然后小迪不得不给他当了半年召唤兽,直到它收集的金币全部都花在四维传送器消耗的能量块上……可怜的小迪,它至今还是梵特尼星最穷的龙。”
喂喂,这不叫聪明叫无耻好不好,而且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这么无耻了……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齐悦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安瑞斯了。
“他七岁的时候就在多拉古星系进行了第一笔投资,十二岁已经买下了自己的星球。十七岁时他就能用个人账户里的钱装备一整支舰队,四处惹事,并且能顺利摆平了。”
啊,果真她不是这个次元里的生物,齐悦想。
安瑞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但是在其他方面,他的智商就不是那么够用了——他居然想要娶一头龙。当然,龙是梵特尼资格最老的智慧生物,精灵族还在用弓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明了传送器、屈光拟形器、高能粒子炮、智能战斗铠甲……娶一头龙并不丢人。但是他的理由却是——他才不要找妈妈这么弱的新娘,只有龙才配得上他。”安瑞斯已经完全陷入到情绪里,简直要眼泪狂飙了,“你说这算什么理由?”
喂喂,你难道不觉得,比起理由来他选择的对象才更可怕吗!
齐悦哭笑不得,“呃……其实这个理由听起来也不是那么傻。”
“如果他只有七岁,这个理由确实不算傻。可是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居然还不知道婚姻的理由是爱情,而不是力量,难道不是件很让人担忧的事吗?”
“也,也许有其他的原因也说不定。”反正作为一个穿越到s级星球上的f级以下,齐悦很清楚,弱小足够成为很多事的理由。
“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父亲那一族的陋习。这个孩子单纯只是认为,比起爱情来力量更可靠。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担心,万一他为了追求力量,错过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怎么办;万一他就算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却只知道强取豪夺该怎么办?并不是每个姑娘都愿意给那些蠢男人第二次机会的。”
“不用担心,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机会明白这些。”齐悦只能这么安慰。
安瑞斯却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族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比如普兰托人,比如艾尼米人——你应该听过普兰托人著名的契合爱情吧?”
齐悦当然知道,她正是因为契合度才被普兰托人送给皇帝陛下的。
“当然,普兰托人的契合是双方的,他们绝对会把满腔爱情全部倾注到契约配偶身上,也并不需要第二次机会。不过这种命中注定的爱情,反而更加乏味得令人恐惧……”结果安瑞斯先把自己的论据给否定了。
“……可是,一般说来,这种爱情不是很美好吗?”齐悦忍不住小声反驳道。
“哎?原来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啊。”安瑞斯起身给齐悦斟了一杯红茶,笑道,“我还怕说完了我儿子就没话说了呢,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齐悦忽然有种很不妙的感觉,她似乎掉进了什么陷阱。
安瑞斯已经摆开了架势:“非你不可、忠贞不渝固然很美好,可是来得太容易未免就有些变质。何况普兰托人的契合爱情里有很强的功利性,有数据表明,契合度越高产生优质后代的概率就越高。也就是说,为了种族优化,普兰托的生命树从基因层面对这种爱情进行了量产。所谓的‘非你不可’、‘忠贞不渝’不过都是为了繁衍方便。这么解释,你还觉得美好吗?”
“那个……”齐悦稍微有些无语了,“能和自己爱的人生最聪明漂亮的宝宝……”齐悦声音低下去,“……我会觉得很美好,很幸福。”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这种爱情其实也很残酷。米兰那个孩子……”安瑞斯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思一时有些飘远,但她很快便收住了话头,“就算是在萨迦的精心计算下,也还是会有这种意外出现——我生君已嫁。明明触手可及,却只能把心事深埋起来,因为她已经对别人忠贞不渝。只是因为晚了一步,就失去了被爱的机会。却既不能争取,也不能移情别恋……”
“而且,这么绝对的爱情,一方死去,也就断绝了另一方一生的爱恋。那种不能痊愈的痛苦,根本就是惨无人道的折磨……”
齐悦脑海中忽然响起皇帝陛下的声音。
他说:“也许你只能给我五十年,可是我却要用一生去缅怀。会有人亿万年都爱着你,并且只爱着你。”
她微微有些失神。
“草木无情,萨迦没有人性,不懂感情,所以才创造出这种看似美好实则残酷的规则。”
齐悦小声反驳道:“他懂。”
“小姑娘,”安瑞斯笑道,“我跟萨迦认识的时间比你可要久多了。他眼睛生得那么清澈,却半点温度都没有,无论怎样的变故都不能让他动容。最多也不过露出些好奇和不解来。没有笑容,不会哭,也不知道说疼……我曾亲眼见过,他前一秒才被暗杀者击碎了肺叶,血都还没止住,下一秒就在部署一个和谈会议。他是个天生的死理性派,连对自己都没有半分怜惜……他确实是普兰托的神,却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不是那样的。”齐悦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在为萨迦的过去流泪了。
安瑞斯静静的看着她,“那么,在你看来,他是哪样的?”
“他……他虽然很幼稚,不解世事,不明白该怎么爱一个人,可是他很努力。他……”他明明这么强大,去完全不懂得索取,只是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能给的拿出来。哪怕未必能得到,也毫无保留的爱着,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她曾经拥有世上最纯粹的爱情。可是享有它却变成了一种罪过。
齐悦已经没有办法再发出声音来。她用力的攥紧胸前的玻璃瓶,却没有办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哪怕有最无可辩驳的理由,抛弃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安瑞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离飞船还有一个半小时,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齐悦泣不成声的摇头,“已经没有必要了。”
安瑞斯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骗你的,我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他不相信爱全部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抛弃了他和他的父亲。在他看来,爱情只是我利用他父亲的筹码。”
“我至今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偶尔在传媒上看到他,知道他现在受了挫折,也会希望他能到我的怀里来哭,想要慈祥的安慰他。可惜无论我现在怎么后悔,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不可能对我撒娇,大概只会狠狠的嘲笑我吧……也许连嘲笑都不屑于,他不是一个会浪费感情的人。”
“我已经永远的失去做他的母亲的资格了。”
“人总是会遇到一些事,让你想‘我凭什么要忍受这些’,但其实忍耐也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是认清楚什么对自己最重要,然后你就知道哪一些事可以甩手走掉,哪一些事不得不忍受,哪一些事应该奋起反抗。”
“我能看得出来,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是在强迫自己离开萨迦。也许你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忘掉他,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必须告诉你——越是让你想要忘掉的人,越是会让你惦念一辈子。你现在的痛苦将来未必会痊愈,反而可能变本加厉。”
“所以,再给萨迦一次机会,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但齐悦依旧只是说:“真的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的情绪已经控制不住。安瑞斯没有办法,只好喂她喝了一杯安眠茶,哄着她进屋去睡一觉。
飞船内无所谓白天黑夜。安瑞斯的卧房里用的是全息投影技术,黑夜的背景是宇宙星空。
齐悦躺在这一片广袤的黑暗之中,终于渐渐的平静下来。
黑暗中指环上的绿宝石闪着微弱的萤光,齐悦将手举在眼前,静静的凝视着。
她其实很清楚这个东西是谁送的。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身份识别器。
皇帝陛下曾经问过她,地球上婚礼里,新郎给新娘套在手指上的东西有什么用。齐悦告诉他,那是戒指,契约和永恒的证明,地球人相信它可以帮他们套住爱人的心。
那个指环可以分毫不差的套上她的无名指。那是皇帝陛下为她准备的戒指,她却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亲手为她套上。
她轻轻的亲吻那枚指环。然后拿出绿宝石坠子,用米兰说的方法读取。
困倦袭来,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天高云淡,地平线无限延展。芳草青青,微风吹过,低伏过膝。白裙的少女松散的发髻被吹开,发间花瓣四散,她茫然无措的望向天空。
四目相交,视野中最后的影像,是她自己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