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卡姆终于挟持着齐悦从黑暗的孔洞里出来时,玛丽莲小姐在短暂的惊慌之后,竟然有种解脱了的倦怠感。
关于卡尔塔人,在普兰托再没有一个人比玛丽莲小姐知道得更多。这位女士拥有生物学和社会学双博士学位,同时还有一个星级关系学的硕士学位。出于某种偏好,她学生时代所研究的方向一直是蚁群和蚁群社会,选取的样本正是卡尔塔人。
她种族主义者的身份,和她对卡尔塔人近乎偏执的喜爱并无冲突。因为在她看来,卡尔塔正是另一种形态的普兰托,如果普兰托有什么不足,只有卡尔塔可以加以弥补。
并且这种弥补是相互的。
是她全力促成卡拉姆女王当选为皇帝陛下的新娘候补。而在夺取了卡拉姆女王之后,也正是她一力促成了卡尔塔灭族事件。
正因为如此,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以蚂蚁女王形态出现的卡姆,意味着什么。
狙杀是不可能的,任何能让蚂蚁女王瞬间失去行动力的武器,都足够让被她挟持在怀里的齐悦死得不能再死。
航空港的试飞场空旷平坦。四周没有遮蔽物的关系,风无比的寂静。
饱含了水汽的空气里透露着凉意,漫天飞舞的花瓣也仿佛变得沉重起来,无声的飘落。
齐悦穿着洁白的婚纱,圣城广场上那场的战斗并没有波及到他,她身上纤尘不染,小小的身形仿佛一朵可以随时被掐断的花朵。
幽蓝色的刀刃在阴暗的天空下带着诡异而暗哑的光芒,紧紧的比在她的皮肤上。据说那上面沾着见血封喉的□□,只要轻轻的一抹,就可能将她化作一滩营养丰富的血水。
她走出来的时候,目光下意识的在人群中搜寻皇帝陛下的身影。
他还没有来。
尽管满怀希望的等待他来救自己,可是看到他不在现场,齐悦竟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一刻她是他的缺点,这是一个任何恋人都无法坦然面对的现实。
卡姆在齐悦的耳边提醒道:“说话。”
这是向对方证明人质还活着,并且借机施压的手段。通常,人质被期待的表现是颤抖、痛哭着说:“请救救我……”
因为这即能促成劫持犯的变态目的,也能让营救方觉得自己没有做白功。
然而我们必须原谅齐悦,她为了某个时刻已经做了整整两个月的心理准备,却忽然被某个连脸都没来得及看清的暴力分子给破坏了。那种怨念在特定的情形下,要大过恐惧。
此刻重见天日,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以生命起誓,我愿意。”
这句话是说给某个特定的人听的,但是他注定不能听到。
听到的大多数人都莫名其妙,齐悦却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
她知道,如果自己有什么万一,这句话一定会被转告给萨迦,他一定能明白。
有句名言说,人生就是由后悔组成的。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遗憾。但仿佛只要了了这桩心愿,其余一切就都变得坦然,悲剧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雨悄悄的落下来,打湿了她漆黑的头发和雪白的纱裙。
细雨中,她并不算白皙的面庞散发着静美柔和的光芒。
从婚礼现场赶过来的玛丽莲小姐听懂了齐悦的话。她悄悄的握紧了自己的拳头,那颗从来都只为普兰托而跳动的心脏,在想到皇帝陛下的时候微微的揪痛起来。。
卡姆并没有深究,在让对方确认了人质安全之后,她很快便问:“飞船呢?“
在临时开放的航空通路上,停泊的正是卡姆要的飞船。
卡姆对飞船很满意。
但她丝毫没有要释放齐悦的意思。在离开普兰托领空,甚至离开多拉古星系之前,她都不会觉得自己安全。就好像一个陷入包围的囚徒,她与普兰托人谈判唯一的筹码就是人质,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手。
她挟持着齐悦走到舱门前,“在确认身后没有追击者的情况下,离开普兰托领空之后,我会立刻让她乘坐救生舱脱离。”
玛丽莲小姐问道,“我们怎么确定你能遵守承诺?”
米兰并不懂得怎么讨价还价,何况玛丽莲问的正是他迫切想要知道的,因此他明智的没有开口,而是将谈判的位置让给了玛丽莲。
卡姆语气生硬的回答:“你们只能祈祷,恳请圣主保佑我不像普兰托人那么卑鄙。”
玛丽莲小姐思索了片刻,“人质不嫌多,你多带一个去吧。万一你要违背誓言,还有个人帮你照顾着这个f级以下……他们很麻烦。”
卡姆冷嘲道:“不要试图愚弄我。”
——一头羊如果自大到认为可以挟持狼为人质时,她就已经踏上了死路。
玛丽莲明白卡姆的顾虑。她并没有怎么犹豫,便已经在自己手腕和膝盖钉上四颗限制器。那种钉子一样的东西同样是科技发达的伊尔曼人的产品,它钉入肌肉后,会释放特定的激素和微处理器,阻断细胞内能量的储存和释放,从而限制生物的战力。
这并不是一种温和的手法。就好像人不吃饭会饿死一样,阻断能量供给,细胞也会凋亡。
对很多种族而言,这都是一种很残酷的刑罚。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对战力不够强的蚂蚁人来说,跟普兰托人开战期间,这同样是士兵的常备武器。所以卡姆认得出来。
她亲眼看着玛丽莲把限制器钉进肌肉里,那一瞬间她都忍不住替玛丽莲疼。
但是玛丽莲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头,依旧礼节周到的说:“我是她的指导老师。也是这一次事件的总负责人,我必须要给皇帝陛下一个交代。所以,无论你是否打算信守承诺,都请带我一起去吧。我不可能伤害你。”
但卡姆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传染了一般,她身上透出一种邪恶的愉悦来,很清晰的回答玛丽莲:“不行。或者你可以再钉两颗,看我会不会心软。”
而后便挟持着齐悦,跨进舱门。
齐悦不知道那种钉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但是玛丽莲自残的举动依旧让她震惊,沉重的愧疚和自责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而卡姆只是在齐悦耳边说:“不要动,对普兰托人来说那不算什么伤。那只是她的诡计。”
那确实是一个诡计,能量的阻断有一个过程和极限,不可能立刻便让人失去爆发力。玛丽莲的生物学知识让她很清楚自己体内大致还贮存了多大的能量——应该有机会将齐悦从卡姆刀下解救出来。
她甚至计算出为此她需要从哪个角度攻击卡姆的哪个关节。
当然,救出齐悦之后,她必然立刻耗尽体能,真的代替齐悦沦为卡姆手里的人质。但是她跟齐悦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觉悟——齐悦不会为了普兰托了结自己的生命,而她可以。
到时候只需要让机密行动小组,连她一起干掉就可以了。
但是卡姆的铁石心肠和谨慎性格,让她的苦肉计落空了。
齐悦没有立场哀求卡姆,事实上她也不知该怎么请求。
难道她该让卡姆带上玛丽莲?
她只是茫然无力的挣扎着。如果别人为了救她而做到这个地步,她凭什么不去自救。
但是对齐悦来说,她跟玛丽莲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力量——就算她爆发,也只是个f级以下。a+级战力的蚂蚁女王之于她就仿佛命运般不可撼动,她只能被随意摆布。
她只能问卡姆:“等你逃出去,真的会放我离开吗?”
所有人都重新静默下来,等着听卡姆的答案。
而卡姆只是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被蒙骗了,你甚至不知道他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救你还是杀你。如果你能从我手上活着逃出去,记得去看看那个孩子。有的时候,无知是一种罪过。”
而后她对着在场所有人,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声调,用普兰托语反问道:“你们猜?”
玛丽莲垂下头来,长长的黑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这个相貌甜美的姑娘此刻身上满溢着一种灰暗阴沉的情绪,像是某种危险的生物被逼迫到了绝境。
她应该明白,相对于她对卡尔塔人做的,这确实只是微不足道的报复。
但正因为这样,她反而越发的阴鸷和不甘。
天边隐隐的传来了雷鸣。
雨渐渐的大起来,冲刷着齐悦的面孔。那种平淡温吞的沥淅声越来越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当将要把齐悦推进舱门的时候,玛丽莲耳中一片空白。
这宛若虚空宇宙般沉闷的空白里,只有两个字清晰的回响而后消散。
【动手。】
为了避免误伤人质而使用的实弹,对即使被爆头也依旧依旧能存活的蚂蚁人而言,根本不可能造成致命伤。
何况卡姆原本就在防范着有过前科的普兰托人。
她在受到攻击时,既没有报复在齐悦身上,也没有拿她来当挡箭牌,而是加快动作试图将齐悦拖进飞船。
但是很快她的动作便顿了顿。随即收起刀刃,伸手将齐悦推下了下去。
齐悦有些茫然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飞船舱门关闭,一个巨大的黑暗孔洞将飞船整个的笼罩起来。
四周的景物忽然都变幻得缓慢,齐悦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电浆弹打在飞船的装甲上,看到那孔洞怎样一点点关闭。
当然,还有空中四散的雨滴。
她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胸口。
没有疼痛的感觉,但是鲜血慢慢的从心脏的位置印染开来,就像是洁白的婚纱上盛开了一朵鲜红的玫瑰。
当皇帝陛下从传送门中走出,前来营救他的新娘时,他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子弹穿透了她的心脏,她像是一朵飘零的白色花朵般,从空中坠落。
短暂的虚无和寂静之后,雨声骤然,铺天盖地,仿佛天地间积攒的声音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坍塌。
皇帝陛下接住了他的乐乐。
她那么轻,那么纤弱,终于在他的怀里,像一朵花般被揉碎。
她仿佛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浸透了水汽,茫然的望着他。
她甚至来不及说疼,只是那么望着他。她抬起手来想要摸摸他的脸。萨迦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她的手像雨水一样冰凉,浸透了她自己的鲜血。
她眼睛里那么温和美丽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终于只剩一片茫然的水汽。
那水汽在皇帝陛下心里化作厚重的白雾。
他在那白雾里茫然的找寻。
终于找到她的时候,他连哭都不能,只是无声的抱住她,在整个世界的废墟里,用力的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