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惊云和老大夫一起回到自己的院落,老大夫给他诊治了一番,开了一副药,说是喝上一两次也就行了,其实不喝也没关系——老大夫用看怪物的眼神上下打量步惊云,那种毛骨悚然的眼神差点让步惊云的冰山脸都破功了——想来要不是看在步惊云是帮主的弟子,老大夫可能会直接上刀子研究一下了。
等终于送走了研究欲爆发的老大夫,步惊云回转身来静静地坐在窗前。
窗外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雪,显得这夜更加宁静安详。
步惊云觉得自己的心就这样平静下来,那些孤寂痛苦、血海深仇,都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沉默了。
不知道为什么,步惊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的母亲嫁给霍步天的那个夜晚,霍步天第一次向他伸出了手。之后用了五年的时间,霍步天成了步惊云此生忘不掉的人。而如今,步惊云来到天下会,也已五年有余了,似乎,又有另外一个人走进了步惊云的心,成为他此生心上抹不去的身影。
在这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步惊云静静地坐在窗前,他没有点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早已经习惯黑暗。没有人能知道,步惊云此时的眼睛很明亮——褪去了厚厚的冰层,他的眼神很清澈,表情也很温和——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很干净的人,只是他太聪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能看懂人心——那些复杂的、肮脏的人心。
步惊云始终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师父时,师父看他的眼神——惊讶、欣喜、探究、犹豫、愧疚……无数种情感在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又在下一瞬间汇集成了温暖——可是那温暖不够深,也不够真。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那时的他们不过是陌生人罢了。无论如何,步惊云也只能选择跟着师父回到天下会——他早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就像当初他也只能选择跟着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娘嫁到霍家——他似乎从来也没法选择自己的人生,老天早已帮他做了决定。
不过现在看来,老天替步惊云选择的人生似乎也并不赖——至少在这十年间,有两个人尝试过去了解步惊云冰封的心,而这两人都成功地走进了步惊云的心里。
步惊云很敏感,也很聪明。他能体会别人不经意间泄露的心思和情感——因此其实也更渴求真心。他知道一开始霍步天对他好,其实也只是基于道义和怜悯——霍步天是一个仁义正直的好人,自然不能眼看着一个无父的孤子被人欺负——尤其当他成为自己的继子,还是被自己的儿子欺负。后来步惊云的母亲也死了,霍步天自然对他又多了一份疼惜。而再后来,霍步天发现步惊云天资惊人,必然能将霍家剑法发扬光大,对他又多了一份期待和栽培——一切的一切,步惊云都明白。但这其实很正常,步惊云记得师父说过一句话:有得必有失,有因才有果;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即使霍步天对他是道义、是怜悯、是疼惜、是期待,但通通都是真心——所以在五年之后,步惊云最终决定接受这份真心——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迟了一步也就是一生的遗憾。
至于师父,也许一开始的温和和关心并不那么真——其实这么多年,步惊云也早看出,凌傲天的本质才不是仁义善良的好人,而是追求天下的霸者——凌傲天对每个人都很温和,但温和的表面下其实是冷漠。步惊云本身就是冷漠的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师父心底的冷漠和疏离?可是还是那句话,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步惊云能感受到师父的真心——凌傲天这人虽然冷漠和狠辣,但对自己人还是很好的——然后两个冷漠的人都尝试着付出真心,最终都打动了对方。
步惊云的眼里透出柔和的光,他知道,师父对于他来讲是很重要的人——师父关心他的时候他会感到温暖,夸奖他的时候他会觉得开心,而当师父受伤的时候,步惊云觉得很难过很心痛——步惊云从来都会正视自己的心,重视就是重视,用不着否认。
可是步惊云也没有忘记,当年师父看他的第一个眼神里,有内疚。
步惊云在这些年里想过很多次,那最初的内疚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后来,他再也没在师父眼里看到那种眼神。所以他想,这内疚一定是和霍家有关。也许是师父觉得自己来得太迟?也许是师父早就到了却并没有出手相助?也许……有很多可能,但步惊云并不想去深究,无论如何,师父对待他是真心的,而步惊云也已经拿出了自己的真心——步惊云只需要记得,自己的恩人是师父,自己的仇人是独孤一方,这就够了。无论师父是个怎样的人,步惊云并不在乎,只要有一份真心,那就足够了。
步惊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繁星满布的夜空,很多年前他也曾在霍家的院子里看过星星,可是似乎,天山之巅的星空更美更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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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步惊云就来到了天下第一楼门前。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进去,因为昨天师父已经下令封闭天下第一楼,步惊云自然不会违抗师父的命令,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
步惊云只等了一小会儿,就有暗卫打开门,请他上楼去。
步惊云来到二楼的时候,就看到师父缠着厚厚的绷带斜靠在床柱上细细地看着手中的一张纸,朝阳的金晖洒在脸上,宛如九天上的神,俊美而尊贵。
凌傲天看到步惊云来了,温和地对他笑笑,随即继续去看手上纸中的内容。步惊云并不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站在另一边的殷成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
凌傲天看完了手上的内容,抬头看向殷成,殷成看了步惊云一眼,凌傲天点头示意,殷成才慢慢地开口:“这一次的事是暗卫的失职,属下愿意领罚。”
凌傲天微皱着眉说:“处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因?”
殷成说:“如您所见,从独孤一方的日常行为中并未看出端倪,这次的伏击似乎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就下了决定,而释武尊,原本暗探们以为他只是例常巡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门,所以并未多做关注,虽有人跟踪,但被他轻易甩掉了。”
凌傲天缓缓地说:“一点儿端倪也看不出?”
殷成语带疑惑地说:“属下觉得唯一有疑点的地方就是在半月前独孤一方曾单独见了一个江湖术士,之后又单独召见了释武尊,而后就再没有其它动作了。”
凌傲天眼中寒光一闪,说:“江湖术士?”
殷成说:“是的,这江湖术士人称泥菩萨,倒也颇有名气,而且昨晚属下调动档案,发现一年多前帮主到无双城拜寿离开后这泥菩萨就曾见过独孤一方,不过当时独孤一方并未太在意他……”
凌傲天定定地看着殷成,说:“泥菩萨一年多以前就见过独孤一方,而我到了今天才知道?”
殷成奇怪地看着凌傲天,说:“这种江湖术士的信口雌黄,属下认为并不是重要情报,所以也没有呈交给帮主。”
凌傲天简直要苦笑了,他知道这并不能怪殷成,事实上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泥菩萨这个人了。殷成掌管情报,自然要分得清轻重缓急,要是什么都拿给凌傲天看,凌傲天不撤了他才怪呢。可是凌傲天也不能对殷成说某某某是剧情人物要特别关注吧——更何况凌傲天根本没想到泥菩萨怎么会和独孤一方搅到一块儿去了——这也给凌傲天敲了一个警钟,蝴蝶翅膀早已扇动,可不能太过依赖剧情了。
凌傲天放缓了语气,说:“嗯,你并没有错,泥菩萨一年前对独孤一方说的话有没有详细内容?”
殷成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一年前泥菩萨求见独孤一方,独孤一方并不重视,也未有屏退众人,所以二人交谈内容很详细。”
“哦?”凌傲天来了兴致,说:“一点儿也别漏地说给我听。”
殷成微微点头,说:“泥菩萨先是对独孤一方说‘北方有龙,独孤将亡’。”
凌傲天面色一凛,而站在一旁的步惊云也是若有所思。
殷成接着说:“独孤一方并不相信,泥菩萨又说,帮主您的二弟子原名霍惊觉,和独孤一方有杀父灭族之仇。”说着看了步惊云一眼,步惊云眼中寒气四溢。
凌傲天淡淡地说:“确实如此,那又如何?”
殷成其实也挺吃惊,因为步惊云的真实身份和来历居然在暗卫的档案中也没有确切备份,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淡然地说:“独孤一方有些惊讶,笑着说‘雄霸是想用他来对付我吗?’,泥菩萨说‘此子资质如何城主很清楚’,独孤一方若有所思;泥菩萨又说‘大公子此次受伤再难恢复’,独孤一方面色凝重了起来,说‘不可能,鸣儿伤得虽重,但最多不过半年即可恢复如初’;泥菩萨只说‘半年即可见分晓’,独孤一方当即要送客;泥菩萨最后说‘雄霸必将在一年内再次收徒,独孤一族灭亡在即’,独孤一方也有些意动,说‘若真如此,必亲访先生’,泥菩萨随即离去。”
其实殷成说到这里,也觉得是自己疏忽了。这泥菩萨之预言分明都已兑现,明显不是普通的江湖术士,此次之事原本可以避免,却因为自己的疏忽使凌傲天陷入危机之中,殷成心中也愧疚自责了起来。
听完这一番话,凌傲天也必须承认,这泥菩萨确实有点本事,不管他真的是凭空预言还是根据蛛丝马迹猜测的,这份本领都值得重视。见殷成似乎有些内疚,凌傲天温和地说:“此事毕竟太过玄奇,并不能算作是你的失职,你也不必多想了。”
殷成面色稍缓,说:“想来是因为事情一一应验,独孤一方就决定临时一搏了。”
凌傲天点了点头,他也想明白了,想必是泥菩萨告知独孤一方乐山会有大水,甚至告知这乐山大水是步惊云的一劫,而自己又不会坐视不理,故而可派人埋伏。
凌傲天遂对殷成说:“即日起要密切留意泥菩萨的行踪。”凌傲天心想,早知道这人这么麻烦,上次就趁机杀了他。
殷成点头称是,正要退下,步惊云忽然开口说:“我见过他。”
凌傲天知道步惊云一定是猜到当日那庙祝的身份了,也不大意外;殷成一听此言,立刻问道:“在何处?”
步惊云看了凌傲天一眼,见凌傲天正温和地看着他,于是步惊云用简洁的语言将那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番,殷成听罢,连连点头,急忙下去布置了。
凌傲天招手让步惊云坐到床沿上,握着他的手浅笑着问:“云儿的伤可无碍了?”
步惊云微微颔首,又用担心的眼神望着师父。
凌傲天淡笑着说:“不必担心,师父其实也并无大碍。”
步惊云回握了一下师父,缓缓开口道:“独孤一方。”
凌傲天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他既然让释武尊来杀我,公然撕破脸皮,我自然也用不着客气。”
步惊云深深地凝视着凌傲天,凌傲天似是明白他的意思,淡然地说:“师父一定将他留给你。”
步惊云点了点头,复而低下头去。
凌傲天还想说点什么,可殷成忽然急匆匆地跑了上来,凌傲天心下生疑,问到:“怎么了?”
殷成定了定神,说:“幽若大小姐和霜少爷仅带了十数名弟子到闵方城游玩,遭到无双城派来的杀手伏击,后退至山林中,无双城派大批弟子围山搜索,临近三个分舵的弟子已经立刻全数出动去救援大小姐和霜少爷,离得较远的分舵也不断派人前去,不过无双城那边似有高手坐镇,弟子们伤亡惨重,如今双方已经等同开战。”
凌傲天越听脸色越白,眼里寒光闪烁,冷声说:“幽若和霜儿现在情况如何?”
殷成答道:“现在应该是在山林中掩蔽,我方弟子未能冲破封锁得到具体消息,但可以肯定无双城的人并未能得手。”
凌傲天心情激荡,脸色泛白,一时间胸前的绷带上都隐隐渗出了鲜血。
殷成见状连忙说:“帮主还当保重身体,此事交由属下去解决就好。”
一旁的步惊云寒声说:“我去。”眼神里透着森寒的杀气。
凌傲天平静下来,淡淡地说:“云儿和暗飞、暗雷、暗雪一起先行赶去,另派三千内门弟子随后策应,殷成负责总舵防御,就不必去了,以防敌人趁虚而入。”暗飞、暗雷、暗雪都是达到一流巅峰的实力,暗卫中有此实力的也不过九人,上次还损失了两人——无双城的释武尊已死,上次也损失了一批一流高手,想来也难再找到很多高手了——有步惊云、幽若和秦霜,再加暗飞、暗雷、暗雪,想来已足够。
殷成领命而去。
步惊云正要离开,凌傲天拉着他的手,和声说:“凡事还当以自身安危为重,只要幽若和霜儿脱险,你们便一起回来,其它的就不用管了。”
步惊云缓缓地点了点头,柔和地回望师父一眼,便立即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