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无双城总舵的后院中,有一处连绵的客舍,其中有一片自成一院,院中花草池塘,布置得颇有章法。然而此时正是深夜,没有人会去欣赏什么景致。一拨一拨的弟子在此院中各个角落巡逻,目光炯炯,没有半分疲态——这些都是天下会执法堂的精英弟子——他们守护的院子,自然住着天下会的帮主,以及他的二弟子步惊云。
此时凌傲天正在步惊云房中。步惊云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自他们来到客舍里,凌傲天就在帮步惊云疗伤。如今堪堪过去了几个时辰,下仆送来的饭菜依旧摆在桌上,丝毫未动——原本应有的盛大宴会皆被一场比武给破坏了——独孤一方定然十分生气,不过凌傲天却很高兴——他自然很高兴,因为胜的一方是他的弟子,得意弟子步惊云。
当然让凌傲天高兴的事不止如此。此次步惊云重伤独孤鸣,以独孤鸣的伤势,恐怕要养上好几个月——而独孤一方和独孤鸣绝对不会想到,独孤鸣的贴身婢女,也是他最喜爱的侍妾,其实是天下会的人!
只需要稍稍地在独孤鸣养伤的几个月里做一点儿手脚,就能让独孤鸣从此再恢复不到一流境界,此生都只能平庸度日——当然前提是他还能有一生的时间。
凌傲天冷冷地撇了撇嘴,暗哂道:“哼,今天浪费了我那么多口舌,连云儿也受了伤,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能揭过?我的心眼……可小得很!”
凌傲天看了眼吃过药睡下的步惊云,又扫了眼丝毫未动的饭菜,眼神暗了暗。
凌傲天才踏出步惊云的房间,反身关上门,就听到远远地主院里传来一阵打杀的声音,这声音还在逐渐蔓延,往这一大片客舍而来。
凌傲天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有刺客?
凌傲天瞬间想了很多——这是……独孤一方准备趁乱对我下手?还是自己弄伤自己嫁祸给我?还是……怎么之前也没从暗探那里得到半点消息?此事大不寻常!
凌傲天暗暗戒备了起来。巡逻的天下会弟子们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此时喊杀声渐近,又慢慢分散开来,似乎是在搜寻什么人。
正在此刻,一个浑身带血的黑衣人从墙上翻进了天下会众人所在的院子里!
弟子们毫不犹豫地围了上去,只等一声令下。
凌傲天也走了过去,心下暗暗寻思,是想嫁祸?这也做得太明显了……一时间无数计谋从脑海里闪过——
却又在下一刻统统被扔出了脑海!
因为凌傲天看见了那张脸——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霍步天的脸!
凌傲天霎时间想起一段差点被他忘到脑后的事,立即上前点了那人的穴道把他拉了起来,对周围的弟子们轻声而严肃地说:“痕迹清理一下,继续巡逻。”
弟子们立刻动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凌傲天半扶着那个瞪大了双眼却动不了也出不了声的男人,走到房间前,略想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步惊云的房间的门。
他们才走过,弟子们就把他们身后留下的一条血迹清理得干干净净,顺便撒了点掩盖气味的无色液体,又用鞋底抹了几下,便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步惊云虽然已经睡下了,可是也因外面的动静醒了过来,此时正坐在床沿。见得凌傲天带了一个人进来,只是微微错愕,所有的目光就被进来的人吸引了。
——“孩子,这些霍家剑法,你全都熟习了吗?”
——“……”
——“很好,真是一个聪颖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剑法铭记于心”
——“……”
——“那只因为我很自私,只要你能记着这些剑法,便会记得是谁教你的。”
——“……”
——“但愿你一生都不会忘记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
——“……”
——“这个微不足道的心愿,你……会成全我吗?”
——“……”
——“谢谢你!孩子,那请你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张脸!”
纷纷扰扰的记忆霎时间在步惊云眼前划过,饶是他心智坚定,也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红尘仆仆,活着万千众生。
有些人出类拔萃,有些人庸碌无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荫。
各式各样的人,尽皆充斥于这个红尘之中。
故若数红尘,众生何止千万?
茫茫人海,漫漫岁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够在一点地方遇上,当中要经过多少机缘?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为红尘内有太多众生,于是也常有许多极尽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发生!
就像步惊云,他正遇上一个他绝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这个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时的继父——霍步天!
那张脸,如今就在步惊云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每根须髯亦无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绝不是霍步天,步惊云可以肯定。
他只是和霍步天长得几近一模一样,但却不是霍步天!
最明显的差别,在于他的那双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远都散发着一股柔和,此人的目光却猛如烈火。
可是,这个和霍步天长得几乎一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此名汉子,此名汉子也定定的回望他。
他可以从这汉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认识他的。
也许不单认识,且还十分熟悉。(原文)]
凌傲天见状指尖轻轻凌空虚弹两下,解开了这刺客的穴道。
那个与霍步天一模一样的汉子甫见步惊云,就目露异色,如今穴道解开,却说出一句他做梦也没想过的话。
只听他颤抖着声音说道:“惊觉,是你?”
惊觉?
惊觉?!
惊觉!
这两个字简直势如重锤,一字一字,狠狠轰进步惊云的耳内,叫他向来冷静的身子不禁猝然一震。
惊觉……
已经多久没有人如此唤他了?这个由霍步天为他亲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隐没三年,霍惊觉这个人亦已消失三年,谁料今日又得以“重见天日”!
这汉子不单外貌与霍步天异常相似,就连声音也如出一脉。“惊觉”二字,仿佛蕴含无限亲切,不断在步惊云耳边游走飘荡,缠绕不走。
那汉子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步惊云,看来也察觉到这孩子异常的反应,汉子双目竟尔渐渐濡湿起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是——惊觉!”
步惊云定定站着,久久不动,全因眼前发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应付之前,他惟有冷静卓立。
但汉子已急不可待举起满布伤痕的手,解开头上的冠,从发冠中取出一样东西。
一纸残旧不堪的信,信上写着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
南海王禁宫统领的生活如何?为兄甚念。
八月乃为兄大寿之期,你我手足不见六年,何不趁此良机天伦相聚?
可还记得为兄一直来信提及的三子惊觉?
此子生性虽僻,但本质非坏,且我长、次二子悟觉与桐觉尽皆不才,独此子天赋奇禀,已尽得霍家剑法真传,他日定能把霍家剑法发扬光大。
故为兄早预于寿宴之上,向所有亲朋宣布,惊觉,将会是霍家庄未来的继承人。
愿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证。
步天草”
烈弟?
步惊云小心翼翼地把这名汉子给他的短信阅罢,信上的确是霍步天的笔迹,他那双素是稳定非常的手亦难禁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么不曾听他提及片言只语?
霍烈道:“自我剑艺有成以来,便在南海王禁宫担当统领一职,由于事关机密,故鲜与亲友往来,大哥亦不便将我之事过于张扬。但我兄弟俩仍时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断提及你。他说,惊觉虽然外表冰冷一点,其实内里并非如此。他说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他说,他说,他说……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语,霍烈霎时有点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步惊云的心却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原来,霍步天竟然预备把霍家庄的继承权传给他!
难怪他要步惊云于寿宴当晚穿得像样一点。
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别具慧眼,早已为他这个“步家子”的前途铺好了道路。
可惜,尽管霍步天费尽心血,努力为步惊云铺路……一夜之间,一场灭门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期盼焚作灰烬,化为步惊云一生也走不完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无终点。
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多年来的从未忘记仇恨的悲痛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报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为步惊云在忆念霍步天时准会泪盈于睫,谁知此子除了适才在细阅其兄弟手笔时,双手微微颤抖外,跟着便似对一切无动于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虚,此子果真冷得出奇,为了打破此间沉默,于是便接着说道:“大寿当晚,我携同两个儿子一起赴会,殊不知到达时已经太迟,霍家庄早沦为一片火海……"
是的,一切都迟了。
步惊云知道,因为那时他已被师父所救。
时间永远就是这样弄人,倘若霍烈来得及时,恐怕他也不会成为凌傲天的弟子。
命途难测,步惊云心下有些唏嘘,却又有些庆幸——若是没能遇到师父……步惊云的心乱了一拍——他并不愿意那样,他一直十分感激上苍,能让他遇见自己的师父。
有时仅差那么一时三刻,便能制造毕生遗憾,步惊云最是清楚不过。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就在他即将可以唤霍步天一声爹之际,就只差那么一丁儿时间,霍步天便已不能听见任何声音了。
而这遗憾将永远无法得到补偿。
一切都只因为时间。
霍烈续道:“后来,几经艰辛,才得悉这都是无双城独孤一方干的好事,然碍于自己势孤力弱,未能即时报仇;直至今年,我有缘遇上数名也曾遭无双城逼害而誓杀独孤一方之士,终在今日连同我两个儿子,一行八人趁着独孤一方宾客盈门时混了进来,准备趁夜刺杀独孤一方,孰料……唉……”
说到这里,霍烈不由得长叹一声,瞥了步惊云一眼,发现此子冷漠如旧,遂问道:“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幸免,你又怎会在此处?”
说罢又看向一直静立一旁的凌傲天,凝视片刻,蓦然惊讶地说道:“这位是……您是……天下会的雄霸帮主?”
凌傲天轻轻颔首,温和说道:“正是本座。”
霍烈欣喜非常,连忙说道:“早就听闻雄霸帮主仁侠仗义,惊觉你竟然有幸能成为天下会的一员了吗?”
步惊云默默不语。
凌傲天代他答道:“惊觉天赋非凡,我已于三年前正式收他为徒。”
霍烈激动地说:“如此,真是惊觉的大造化……”忽然霍烈双膝一曲跪了下来,虎目含泪地说:“请帮主为霍家上下七十二口做主!”
凌傲天伸手正欲将霍烈扶起,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之声。
凌傲天眉头微皱,步惊云也是神色一凛,正欲开口,却被凌傲天抬手所止。
凌傲天神情严肃地对霍烈说:“你藏于此房内,莫要出声。云儿上床去躺着就好。”说罢一手将霍烈扶起,一手在房内一挥,地上血迹皆消散无踪。复又检视身上衣物,见袖口一滩血迹,遂暗运内力一指点去,血迹亦然顿时无踪。
凌傲天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却见是独孤一方亲自前来。
凌傲天见状明白,定然是无双城弟子不敢直接来此院中搜查,故而请出独孤一方,耽误了不少时间。
心下这样想,动作却丝毫不慢,当下面带微笑,向前几步悠悠说道:“独孤城主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可是有什么急事要与本座商议?”
独孤一方面色肃然,亦上前一步,说道:“今夜有八名刺客前来刺杀于老夫,门下弟子击毙五人,擒得二人,尚余一人慌不择路逃进这客舍一带,故而前来打扰帮主。”
凌傲天淡然地望了独孤一方一眼,随意地说道:“客随主便,竟然有人胆敢刺杀独孤城主,城主缉拿刺客亦是理所应当。这里天下会众人的所有房间随城主搜查,只除了小徒步惊云的房间——”说罢不待独孤一方说话,继续说道:“小徒受伤非轻,方才本座为他疗伤数个时辰,这才稍稍控制了伤势,此时已服药睡下,还望独孤城主多加包涵——本座以天下会帮主的身份保证,刺客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也绝对不会在小徒房内。”
独孤一方思索片刻,挥了挥手,众无双城弟子各去搜查,却也无人去步惊云的房内。
不过片刻之后,弟子们皆回复无人。
独孤一方深深地望向凌傲天,又若有若无地扫向他身后的唯一未被搜查过的房间,开口说道:“如此叨扰帮主,老夫深感抱歉,来日当向帮主赔不是。”
凌傲天依旧坦然地目视独孤一方双眼,淡笑着说:“城主言重了,究竟是何方贼子,本座亦十分好奇,自然会鼎力相助城主。而城主身系一方安危,身份无比尊贵,还望城主要多加留心才好。”
独孤一方答道:“多谢帮主关心,老夫这就不再多扰了。”
凌傲天回道:“城主慢走,我送城主。”说罢便走向独孤一方,二人一同走到院外才罢。
而外间的种种,自然都被步惊云和霍烈听在耳内。
霍烈不禁慨然地低声叹道:“惊觉……能得雄霸帮主真心相待,真是你……莫大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