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惊云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他缓缓坐起,虽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不过内里的伤已在缓缓恢复了。他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白衣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步惊云缓缓踱出门,便看到一个黑衣汉子和救了他的叫作雄霸的紫衣男子正在对弈。见他走出来,两人都望了过来。
黑衣汉子的眼神平静而淡然,只随意地扫了步惊云一眼,就又转过头去研究棋局。
紫衣男子则是略带欣喜地说:“看来你的身体已经好些了。”说罢挥挥手,让步惊云走上前去。
步惊云刚走到男子的身边,就被一把握住了手腕。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想要甩开男子的手,却没有得逞,于是只怔怔的望着这个眼神里透着温文诚恳的男子。
凌傲天拉着步惊云摸了一会儿脉象,就放开了手,含笑着说:“以你年纪受了这样的伤,昨夜间便能醒转,如今已好了一半,可见你体格非凡。”说完又转向黑衣汉子,说:“他的身体还不宜远行,不若再让他打扰你几日,待伤好了再做决断?”
黑衣汉子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
凌傲天诚恳地说:“还想打扰阁下几日,想必阁下也不会介意?”
黑衣汉子抬起头来扫了男子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落下了一颗白子。
“呀,你这是心里不高兴?不然怎么下手这么狠,吃了我一大片。”
……
步惊云无可选择,也只好留下养伤。
他已经明白黑衣汉子才是此间主人,然而汉子似乎并不大在意步惊云,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步惊云也感觉得到这黑衣汉子对自己并无恶意,他只是也不喜欢与他人交流罢了。而那紫衣男人与这主人之间的关系也很奇怪,似乎是朋友,却也不像。两人常常对弈喝酒,却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还有那白衣小孩,是黑衣汉子的徒弟,他总是称呼紫衣男人为“喂”、“那个人”、“你这人”之类的,也无半点尊敬之意,然而紫衣男子也不恼,总是微微笑着叫他“小剑晨”,然后白衣小孩就会跳起来大声让他把“小”字去掉。
步惊云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据步惊云观察,那个紫衣男人似乎也没有进去过那间石室。
剑晨的性格似是十分活泼,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而那个紫衣男人,剑晨每次和他说话都像是在吵架。步惊云有一种感觉,剑晨似乎是不满男人“抢走”了他师父对他的关注力。
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则是整日与紫衣男子喝酒下棋。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听见黑衣汉子拉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紫衣男子似乎也沉浸在了琴音里,眼神深邃,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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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三个人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却忽然听到一阵异声。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而紫衣男人则依靠在一旁的树干上。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又往紫衣男子那边扫了一眼,见男子神情似笑非笑,剑晨顿时气急,举着木剑就向男子刺了过去——
那男子依旧悠闲地坐着,只是轻轻伸出两只手指,稳稳地捏住了剑尖。
剑晨咬紧牙关,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努力想使剑继续前进,然而无论他怎样用力,木剑都丝毫不得寸进,紫衣男子依旧似笑非笑,轻轻松松,似乎一点儿力气也没使出来一般。
剑晨“哼”了一声,狠狠地甩开了木剑,转向黑衣汉子,委屈地说:“师父师父,这个大坏蛋欺负剑晨!”
黑衣汉子只是拿起酒壶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
剑晨委屈极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别人欺负剑晨,师父也不帮剑晨,师父是不是不喜欢剑晨了?”
紫衣男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小剑晨还总是让我把‘小’字去掉,一有委屈就知道向师父告状,还不是小孩子?”
紫衣男子又转向黑衣汉子,说:“我欺负了你徒弟,你这个做师父的怎么也不帮他教训我?”说着不等黑衣汉子回话,又接着说:“两年来略有寸进,还想再次体验一下‘剑’!”
黑衣汉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我也有新的领悟……剑晨,退开。”
剑晨看了看两人的架势,虽然仍旧一个坐着,一个懒懒的靠着树干,却忽然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蔓延了出来——剑晨连忙远远地跑开了,却又瞪大眼睛望向这边。
步惊云的呼吸也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这两人绝对已经达到了他以前无法想象的高度,于是也凝神看了起来。
两人依旧稳稳地坐着,然而忽然间满地的落叶都纷飞了起来——黑衣汉子伸手虚握,只见落叶都聚集在他手中,形成了一把剑——一把落叶组成的剑!
紫衣男子的面色凝重了起来,右手食指中指拈住一片枯叶就向汉子弹了过去。
黑衣汉子恍若未见,缓缓起身使出了那一招“悲痛莫名”——顿时他手中的“剑”又分散成了一片片枯叶——可这一片片枯叶却仿佛是千万把剑霎时间组成无数剑网向着紫衣男子压了过去——之前男子弹出的那一片枯叶只在眨眼间碎成了无数片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紫衣男子倏地动了起来,带起了身边的落叶形成了一堵枯叶之墙挡在身前——只一刹那剑网就已经来到了“墙”的前面——而剑网所经过的地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枯叶的影子——只剩下纵横交错的剑痕!
剑网只在“墙”前稍稍停顿了不可见的一瞬间,就把“墙”化成了飞灰!就在那一瞬间,男子伸出了手指在剑网上连弹七下——可剑网还是一如既往向男子罩了过去!
下一刻剑网穿过了男子将他身后的树绞成了碎片——紫衣男子依然好好地站在那里,连衣角也没有半分动静。
步惊云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
黑衣汉子淡淡地说:“另辟蹊径,果然不俗!”
紫衣男子微微笑了,说:“若非知道剑诀,我也不敢如此托大——可惜这一剑若是由我使出,怕是只能发挥出五成威力。”
黑衣汉子看了他一眼,说:“比之剑晨稍好。”
紫衣男子失笑,复而两人又坐回石桌边喝起酒来。剑晨蹬蹬地跑过去,瞪着紫衣男子说:“你耍赖!”
紫衣男子瞪大了眼,说:“我哪有?”
剑晨拉着黑衣汉子的衣角,愤愤不语。
紫衣男子忽然说:“惊觉,出来吧。”
步惊云微微一愕,就打开门走了出来。
紫衣男子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说:“我想要收你为徒,惊觉,你可愿?”
步惊云的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喜悦——他原本就在想如何能让他们二人之一收自己为徒,这两人武功如此神妙,若能得其中之一倾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独孤一方手刃!
步惊云当下毫不犹豫,立刻跪下向凌傲天磕了三头,叫了一声“师父”。
凌傲天立刻将步惊云扶了起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从此以后你便是我雄霸的弟子了!”他眼神里似有欣慰、怀念等种种复杂的情感,却又在下一瞬间汇成了温和深邃。
凌傲天忽而又转过头来对黑衣汉子说:“我想要让惊觉学习你的那一招‘悲痛莫名’,你可能应允?”
黑衣汉子定定地看着凌傲天,后幽幽地说:“你大可传授于他。”
凌傲天摇了摇头,说:“这是你的剑法,若你不允,我自不会如此做。”
黑衣汉子淡淡地说:“他若能学会你的功夫,成就已不可限量。”
凌傲天似是骄傲地说:“那是自然,我自会将绝学传授于他。”复而又说:“可我觉得,悲痛莫名一式十分适合惊觉。”
黑衣汉子深深地看了步惊云一眼,说:“若他能在三日内以此招打败剑晨,则允他用此招行走江湖。”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