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行程,终于抵达贵州,和绅又接到皇玛法的懿旨,命与贵州巡抚舒常一同前往云南,如查李侍尧贪污索贿确有实据,即传旨将其解任。
几天后,我们到达昆明。
下车伊始,云南巡抚孙士毅及早已到达的福康安前来迎接我们。和绅照常先下了马车,又转身将我扶下,我淡淡地朝他笑笑,这两个月来差不多都是这样,一路衣食住行和绅都安排得很是妥帖,确实很会照顾人。
我站稳后,欣喜地走到福康安跟前:“瑶林。”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福康安也面带喜悦,但我感到他神色中透出一丝不快,眼神微闪,难道在这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一行人安排完毕,便开始商议如何查案。重点以海宁检举信为依据,确定从李侍尧亲信家奴、李侍尧本人和馈送银两的几名属员三方面下手,分别调查讯问,为防止相互串供,又迅即采取措施,命福康安调集清兵,将有关涉案人员相互隔离起来。
于是大家都忙碌起来,只有我这个闲人天天只是跟着看看。
阿玛也没有提出回大理,我私下问他怎么不回去,阿玛慢慢道:“我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散心,我若是真的回去,箫剑问我小燕子为什么没有跟我在一起,那我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他京城里发生的一切吗?我难以想象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已经对小燕子彻底失望了,更不想见她的哥哥。”
阿玛现在在逃避,沉浸在对小燕子的伤心失望之中,更不想面对与小燕子有关的一切。两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没有从这打击中完全挣脱出来,小燕子带给他的伤痕该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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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巡抚孙士毅这几天过得很是忐忑,因那日我们一下车,和绅便向他传宣旨意:“孙士毅由军机处行走司员加恩擢至巡抚,李侍尧操守平常,近在同城,岂无见闻,何以不据实参奏?”云贵总督与云南巡抚同驻省城昆明,既如谕旨所说“近在同城”,孙士毅怎能不知李侍尧的劣迹呢?
这晚,我去找和绅时,看到孙士毅从和绅下榻处出来,点头哈腰,面带喜色。见到我,神情一紧,脸色突变,忙见礼匆匆离去。我心下疑惑,他们在做什么?
我进了屋,看到桌子上放一礼盒,端放着一方青花砚台,雕琢得很是精美,相信里面也不止是一个简单的砚台。我明了了,有些惊异地看着和绅,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和绅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之前道听途说是一回事,现在眼见是另一回事,毕竟之前他帮过我不少次,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相互之间也很熟悉了,现在也算是朋友,对于他这个人我还是很有好感,实在不想看到他最后有那样的结局。
我关上门,回头问道:“致斋,你知不知道我们来是为了查处李侍尧贪污的,你还在这里收受孙士毅的贿赂,你怎么可以这样胆大?你就不怕有一天也像这样被人揭发吗?”
和绅收起砚台,淡淡笑道:“王爷不必为我担心,这些东西我自有处置的渠道,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这人怎么想不到以后呢:“你这样长此下去实在很危险。官场上谁人不贪,我也不是那么拘泥的人。但凡事总要有一个度,若是过了就会有人看不下去。李侍尧之前皇玛法有多看重他,现在不是也是说办就办了,那么你又能逍遥几时?积少成多,迟早会被人查出来,我不想到时候看到你这个朋友也有这样的一天,你现在放手完全来得及。”等到皇玛法去后,还有谁护着你?
“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怕有那样的结局。”和绅眼眸幽深,我实在看不出他到底在打算什么,明知道这条路的下场,为什么还要这样执迷不悟?
和绅走到我跟前,凝视着我,淡淡笑道,眼里的笑意直达心底:“王爷能为我担心,我已经很高兴了,其他的王爷不必多想。放心吧,有些事情以后就会慢慢知道。只希望王爷不要误会我是一个贪财势利的小人,我就很知足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他隐瞒了很多事情,也不知道他收了这一笔贿赂高兴什么。那好吧,我用不着为他担心,他自己什么都有打算,我是多此一举。我垂目,略有点失望道:“随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转身想要离去,还以为他也把我当作朋友的,原来不过还是泛泛。
和绅拉住我的手,叹道:“王爷不要误会,不是我故意隐瞒,有些事情知道了对你并不好。今后有一天,我终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了。”我撇撇嘴,闷闷地回去。对于他这种心思深沉的人,我确实一直都不了解。
回到我下榻的院子,福康安刚从我屋内出来,看到我,拉住问道:“绵忆,你去哪了?哪都找不到你。”
“没有去哪儿。”我淡淡回道,心里还是有点堵。
“你是去找和绅了吗?”福康安看我的神色肯定了,脸色一变:“你怎么又去找他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和他来往太密切,这样对你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推门进屋,福康安跟了进来。
“唉,我说的你怎么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福康安叹道:“现在李侍尧的下场你也看到,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员都被隔离审查。和绅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与他走得太近,别人会怎么猜测?若有一天他也事发,你与他关系太好,你说会不会被牵连?”
“是这样吗?”和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确实不知道了,我总觉得他说得另有隐情。
“绵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见过这种事了,你说会吗?”福康安反问道。
“可我觉得和绅不像是这种人。”我低声道。
“绵忆,”福康安扶过我肩膀,盯着我道:“你认真告诉我,之前你与和绅并无交情,我们说他的不是,你也没有什么反应。为什么现在你处处为他说话,相交密切,甚至也听不进去我的劝告了?”
“没有,瑶林,不是这样的,”我摇头,也认真回道:“我不是为他说什么话,也不是听不进去你的劝告。你说得没错,和绅的风评并不好,但那些只是外界传闻,真实情况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好歹也算同吃同行了两个多月,哪怕是陌生人也能成为朋友了,所以有些交情,也是常事。”
“只是交情吗?”福康安反问道。
“那又能是什么?”我觉得他有点过虑了:“你放心好了,再怎么样几个月的交情也比不上我们好几年的兄弟情谊。你说的话我会放在心上,这之间的分寸我会好好把握,你不用为我担心了。现下办案最要紧,你们两个人若不能齐心合作,怎么顺利完成皇玛法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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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大人,我们大人如今还病得很厉害,您看?···”总督府上,李侍尧的亲信家人张永受将我们一行带入内室,掀开帘子,一股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
床上,一个中年大叔半死不活地躺着,眼神散漫,目无焦距,喉咙里似被一口痰堵着,呼吸得颇为吃力。感知到我们过来,吃力地抬了抬手,微微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大人的老毛病了,”张永受解释道:“几年前在广州剿匪时受伤留下来的,一到这个时节就心虚气喘,呼吸不畅。大夫嘱咐说要凝神静养,不得受刺激和劳累。几天前大人听说官兵包围了府上,一下急火攻心,就倒下了。”
怎么会这么巧?众人都心下疑虑。
“唉,请了不少大夫,都说大人这一次的病发来势凶猛,让人措手不及。”张永受叹了口气,一副为主子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家大人可曾清醒过?”和绅问道。
“大人也偶尔清醒,”张永受回道:“大人清醒的时候,也十分忧心各位大人的事情。大人对小人说,他一生为皇上办差,忠心耿耿,不敢有半分差池。不知是哪个小人在皇上面前进献谗言,构陷于大人,让大人非常痛心。大人也想尽快好转,配合各位大人办案,早日还他一个清白。”
“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多打扰,只希望你家大人能早日康复,好向皇上有个交代。”和绅淡淡道。
从总督府上出来,福康安忿忿道:“清白?什么清白?他要是清白,那我大清就没有贪官了!”说话间,瞟了和绅一眼。
和绅却不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驿馆,福康安翻出了这几日隔离审讯各级官吏的口供:“这些人一看没有李侍尧撑腰,都招供得很快。李侍尧收受的贿赂可真不少:题升迤南道庄肇金银二千两、通判素尔方阿银三千两、按察使汪圻银五千两、临安府知府德起银二千两、东川府知府张珑银四千两···甚至还发交珠子二颗,一颗卖给昆明县知县,勒要银三千两,一颗卖给同知方洛,勒要银二千两,之后又将珠子要回。这李侍尧真是贪婪跋扈至极!这些他又能如何抵赖?”
和绅看了一下这些卷宗道:“这些虽然可以做为证据,但皇上让我们来是查办李侍尧的,若是他本人一直都不开口画押,致死抵赖,我们这趟差办得算个什么?”
“不错,”福康安难得认同和绅的意思:“我们这样草率呈上去,主谋却不配合,皇上必然极不满意。何况李侍尧一直为皇上所看重,若只凭下面这些人的指认,恐怕对他的撼动不能彻底。”
“这李侍尧为何要装病?”和绅分析道:“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他一装病,我们没有办法提审他,那么···他就是在拖延时间!”福康安沉吟道:“只要拖延了时间,他就可以···”
“要抓住贪污的证据,除了下面这些人的供词外,还要有实证。银钱,账册和李侍尧的口供才是关键。我们这次包围总督府来得突然,李侍尧必来不及做什么动作。”和绅淡淡道。
福康安立即明白了,出门对官兵命令道:“这几日给我盯紧了总督府,若有人员出入,一律盘问搜身,对于他们进出携带的东西要严格盘查!不得有误!”
我看着他们两人,其实都是朝中少有的能人,若是两个人联手,不知能作出多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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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呼喊吵醒:“走水了,西厢院走水了!”
我一个激灵,想到西厢院正是放置那些官员口供案卷的地方,忙匆匆穿了衣服,赶过去。
大火已将整个屋子烧着,噼里啪啦,听得里面房梁倒下。许多清兵正来来回回抬着水桶奔走灭火。
和绅和福康安站在屋前,脸色凝重。少顷,阿玛等人也赶过来。堂堂钦差眼皮底下,居然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大人,火势太大,实在灭不了,那里面的东西···”一清兵气喘吁吁道。
桃花眼盯着眼前的大火,火焰在眸中闪烁跳跃。他抓起一张毯子,浸湿了水,披上,用湿布捂住嘴,冲进火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进了屋里。
蒙芷凤急得也要冲进去,被和绅喝住了:“你进去又有什么用,反而给我们添乱,给我滚回去老实呆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蒙芷凤竟一时被他铁青的脸色吓住。
阿玛默默看着这场大火,慢慢抬腿向它走去。
他这是在做什么?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那皇玛法的反应···我不能想象下去。
我急忙上前抓住他,也顾不上什么语气了:“你在干什么?不要命了!”
阿玛侧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中一片幽深的清冷:“我只想看看若是我有个什么不测,小燕子会有什么反应。”
“小燕子,又是小燕子,没了她,你就不能活了吗?”这人怎么能这么愚昧:“你若有个什么差错,你是想让小燕子为你殉情,还是希望她继续活蹦乱跳地活下去,你到底想要什么结果?!”
阿玛一下呆住了。
和绅和福康安忙上前,命人将他拉下去,好生看着。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人的脑袋难道是浆糊做的,连这么愚蠢的举动都能做出来?拿自己的命来试探小燕子的感情,亏他想得出来?
少顷,桃花眼出来了,脸上被熏得黝黑,身上的毯子也烧得不成形。他手里抱着几卷纸,有些已被烧去一半,声音沙哑道:“我只能拿出这些了。”
福康安赞许地拍了拍他肩膀:“好小子,干得不错,够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