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
如果特指了某条狗,不必明说,段振辉就知道是哪条狗。怎么可能不知道,荒原上那剧烈的火光,即便刻意想忘,也忘不掉,那已经成为了最深最深印刻入他心中的印记。
“为什么,突然说起……”
“如果不是有必要,我也不会提起,”朱兰茵道,“毕竟,那没什么大不了,是几乎要忘记掉的回忆。”
没什么大不了……几乎忘掉……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段振辉感到一阵阵不舒服。那天,那样的情形,她怎么可能忘记,她怎么可以忘记。
是啊,那件事,其实与朱兰茵没有太大关系,提议的不是她,做决定的也不是她,她甚至一句推波助澜的话都不曾说过,她只是静静卧在地上,看着他而已。
那件事最大的责任,在他自己,无可推卸。
但……但即便如此,他也对于她那样冷漠的说辞,感到暗暗的愤怒。
他从不知道她是这样冷漠的人,青皇,在她心中,时至今日,也仅仅是一条狗,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对她表露不满?越是深入了解,他才越明白,自己对朱兰茵根本一无所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它已经死了。”段振辉抿紧的双唇间,吐出硬邦邦的字,浑身上下散发出隐隐寒锋,那是不自觉外放出来的刀意。
这种反应,看在朱兰茵眼中,只以为是一种单纯的防备。
“它很可能没死,或者说,没有死得彻底。”朱兰茵淡淡垂目,嘲讽地笑着,“没死的话,它会做什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换做我,也会做出相同的事。是的,就是对我们这些人的复仇,对严导,对我,对你。可笑的是,直到严导那样屈辱的死去,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暗中下手……呵呵,竟然,是一条狗。”
她抬起头,寒冰般苍白的面庞上,滑下一珠红色的泪滴,“害了他的,竟然,是一条狗。”
段振辉直挺挺站在那里,耳中虽然听着朱兰茵的话,脑中却完全反应不过来,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复仇,也是理所应当,站在它的立场上,它有这样做的理由,而且,它竟然还做得不错……不像我,如此没用,就连想,都想不得……”朱兰茵说着说着,面上血泪越流越多,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个厉鬼一样。
一只昆虫节肢般的东西,从她身后伸出来,笨拙地为她擦了擦泪。
朱兰茵用衣袖捂住脸,再抬起头时,又是欺霜赛雪的绝世面容了。
狗,恨着他们的狗,复仇的狗……段振辉的脑海中刮起凛冽的风暴,每一个关于狗的字眼,都想风暴中的砾石,严酷地厮磨着他的神经。
“……你要怎样?”他沙哑地问,这声音,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是出自自己之口。
“当然是杀了它,为严导报仇。”朱兰茵冷冷道。
“你凭什么说是它,你没有证据!”段振辉大声咆哮。
“需要什么证据,你身边的那个小战士,就是证据。有人亲眼所见,那一人一狗泪眼相拥,算不算得证据?再说,你自己是和那条狗朝夕相对的人,难道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么,我以为你不至于那样迟钝。”朱兰茵曼声道。
其实,段振辉怎么会毫无所觉,他只是,仿佛自我催眠一样,绝对不往那方面想。
男人握住自己的喉咙,旧日的伤口,虽已结疤,却突然钻心的疼痛,这个几乎使他命丧九泉的伤口。咬他的,就是一条狗。
那直欲置他于死地的流浪狗,到底是哪条狗?
是不是就是那夜,医院病房里,于黑暗中,用琥珀色的瞳眸,用那样的眼神,默默看着他的那条狗?
“不!我不信!你胡扯!”段振辉的怒吼像炸雷一般轰轰作响,仿佛他这样吼叫后,就能够击败朱兰茵的话语一样。
“不可能!它不恨我!它是我的战友!”
这样咆哮着,段振辉否定他人的同时,也在拼命否定自己心中的疑问,他的眼中燃起越来越坚定的光芒,那是对自己话语坚定不移的相信,近乎于狂信。
没有人可以那样怀疑他的战友,那是他最亲最爱,可以去托付全部情感全部生命的战友!
是了,就像席二维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思考,一切全交给黑芝麻汤圆一肚子坏水的白金毛球狗就好,只要……去相信它就好。
朱兰茵被吼得愣住了,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段振辉,好像在看一只原始蛮荒的野兽一样。
这男人,失去理性,无法沟通了么。
朱兰茵摇摇头,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你一定不愿面对现实,就随你吧。只是,如果不加以阻止,继严导之后,就会是你,就会是我,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全都会死,他们全都会被那条犬妖害死。
但这话,段振辉根本听不进去。
朱兰茵再不多言,警告他,不过是念在过去的情分,他一定不听,她也不必多讲。绝色女子漠然回身,广袖轻轻一扫,手指指向下面的方向。
她身后,那个大红衣饰,黑发敷面,四肢手脚好像昆虫一般的女人,便弯了弯腰,口中发出阵阵怪声,然后以一种万分诡异的姿势,沿墙爬出去。
“不准去!”
段振辉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这种事情,他绝对不会允许。
谁敢伤害他的战友,他就要谁的命!
肃杀刀锋铮然炸响,仿佛能够切断万物肢解万物的寒芒,以人眼几乎看不到的速度,飞快划了出去,带着一道令人汗毛直立的残影,撕裂空气,毫不留情切到红衣女子的身上。
“嘶……”
那女人一声怪叫,躲了开去,但她的一节节肢,已经被段振辉齐根削下。
段振辉的刀法,挨上就是骨肉分离的下场。
“振辉,你竟敢,真是不知好歹。”朱兰茵眼中亮起森森的白光,长袖一展,单手往段振辉抓去。
古刀爆闪,段振辉挥刀就砍,砍在她手臂上,钪一声响,竟然像砍在石头上面一样。
“你……”段振辉一个翻身,躲开朱兰茵的抓击。
她到底怎么回事,这样的身体,还是个活人吗?
红衣女子猛然弹跳起来,落到段振辉身后,被砍掉的节肢又长了出来,并且更粗更长,笔直往段振辉的背后插了下去。
段振辉回刀要砍,却被朱兰茵一把抓住了古刀刀刃。
糟了……
“滚!”
一个严肃的女声传来,红衣女子被人抓住头发,一下子抡了出去,狠狠摔在墙上,然后,被人继续抓着头发,抡起来,又摔,像一个破布娃娃,一下,两下,三下……
巨大的力量,摔得红衣女晕头转向,四肢虽然到处乱划,可看上去,挣扎的幅度却越来越小。
也许,就会被那么摔死了。
段振辉张大嘴,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些发凉。这么暴力的中年妇女,可不多见,幸好,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那个一下下往墙上好像在摔害虫的女人,不是别人,当然是方磬。
朱兰茵松手后退,看着她帅气的背影,眼中寒冰渐渐褪去,反而升起一种小女孩看到崇拜对象时那样的亮晶晶光芒。这种光芒实在太闪耀,段振辉好怕她下一秒就要捧着脸颊,满眼粉红泡泡的尖叫了。
不对不对,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能这么不靠谱的想问题,他绝对是被席维那只二狗子给传染了!
段振辉赶紧摇摇头,转了个刀花,冲上去帮忙。
红衣女人现在是被打懵了,可她应该不止有这点儿本事才对,朱兰茵要她去杀汤圆狗,如果方阿姨都可以随便摔死她,那她还哪里有能耐对付大狗?
像是印证了他的想法,周围空间悄然发生了改变,白惨惨的浓雾从地面腾起,像无数只白惨惨的手,往他们抓来。
不,那就是白惨惨的手,泛着油光和蜡香,那种比例完美的,应该站在最高级商场中展示最名贵服装的,假人的手。
“小心!”
段振辉刀光连闪,肢解了几只往方磬扑去的假人,但更多的假人,又从雾气中源源不断钻了出来。
方磬一看,她手中抓着的,已经不是红衣女子了,而只不过是一只被摔碎了的假人。
“是替身术,她方才一定和假人互换了身体,现在就隐藏在那些假人中间。”段振辉道。
方磬点点头,一把扔开假人,抬眼扫了下四周,忽然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朱兰茵!”
“方阿姨等等……”
话音未落,方磬就失去了踪影。
段振辉张口结舌,那速度,那气势,真真如同下山的猛虎一样。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吧,那么凶猛,鬼怪看了她都得逃。
这样也好。
就剩下他和红衣昆虫女了么,只要杀了那个怪物,她就无法去伤害汤圆狗了。段振辉轻轻吻了下刀身,眼中燃起汹涌的战意,火热的光芒。
那是保护战友的强烈信仰。
……
方磬坚定不移地朝一个方向狂冲而去,四周的雾气想要阻止她,但她强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雾气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迅猛地冲出了迷雾。
仍是那个走廊,朱兰茵才从原地走开几步,见她凭空冲出了红衣女子的战斗界限,不由也惊异地瞪大眼。
所谓战斗界限,是一种法力制造的困阵,也可以理解为亚空间领域,在红衣女的战斗界限中,她的术法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上次席维就是被困在了那里,如果不是大狗从外部打破,后果实在无法想象。
而方磬,却在困阵还没有完全合拢的时候,光凭腿便跑了出去。
“竟然就这么出来了,这样……蛮不讲理冲破战斗界限的方法,能说,不愧是师母么。”望着方磬,朱兰茵淡淡笑了。
方磬直接走上来,毫不停歇自朱兰茵身边经过,正当云裳女子有些发愣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朱兰茵大力拖着,往楼上走去。
朱兰茵被拖得跌跌撞撞,好几次踩着长裙,差点儿跌倒,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乖乖被拖,跟着人家走。
像个不知世事的,就要被家长拖回屋中揍屁屁的,老老实实的小孩子。
上面,是和方才完全不同的景致。
推开楼梯尽头的木制大门,走出基座,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开满王莲花的大水塘,水塘上弯弯曲曲,九曲环桥,通向巍峨雄浑的庞大建筑。
那是古朴苍凉的九层城楼,历经千年战火不倒,它在黑暗中,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傲慢地静静蛰伏。城楼顶,一轮金黄苍翠的明月悬在上方,好像一块高高镶嵌在城楼形皇冠上的巨大美玉。
“我的孩子在那里,我要去救他回来。”方磬沉声道。
“我们的孩子,在那里。”许是被明月的光华晃花了眼,朱兰茵忽然这样无防备地说道。
“我们?”方磬回身看她,“你还在说,秋城是你的孩子?”
朱兰茵突然被惊醒一般,抽回手,后退两步,拉开与方磬的距离,又回复成那个冰冷的绝世佳人。
“否定,自欺欺人,都无法改变那个事实,尽管,是非常厌恶的,甚至是切齿痛恨的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我,改变不了。”朱兰茵轻声道。
方磬的瞳孔一缩,她,不像说谎。
不,其实,兰茵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谎。
“可你们的年龄……”
“师母,您以为,我有多青春年少?”朱兰茵惨然一笑,“我说不定,比您的年纪更大呢。”
“这不可能,你和秋城是同学,大学四年,你们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我看着你们成长。”方磬道。
“是啊,四年,仿佛忘记了他是谁,我是谁,每天和那个孩子见面,和他一起读书,一起参加年级活动,一起练习表演,一起抱怨食堂难吃,一起厚着脸皮去您家中蹭饭……似乎只有在您家中的时光,还算得上真实的欢愉,而不是刻意假装出来的温暖。”
“为什么要假装,和秋城一起的时候,不快乐吗?那时候的他,那么正直,可爱,善良。”
朱兰茵一阵晃神,似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他,自来是那样的可爱,如果……如果他不是他的孩子,我……”
朱兰茵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如果不是他的孩子,自己,会不会喜欢秋城?
不,没有如果,他就是那个人的孩子,他的命运,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改变不了。
“恨,恨他,那个孩子,我恨他,必须恨他,只能恨他。”朱兰茵抱住自己的小腹,脸上全是扭曲的,黑暗重重的笑。
“秋城的父亲,是谁?”方磬问。
难道,真的有人欺辱了兰茵么,方磬攥紧掌心,那个人,到底是谁!
“您早知道的啊,”说起那个人,朱兰茵忽然换上了温柔贤淑的神情,“他,是我至高无上的主人,我的创造者,我的父亲。”
这样说着,她还不由自主,广袖一挥,俯身行了个优雅的古礼,如同条件反射,如同一件精巧的,被设定好的程式所束缚的玩偶。
没有一丝违和,没有一丝反叛和不甘愿的情绪,只有绝对的服从和景仰。
她就是这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