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无间关切地走到我跟前。
“没事。”我摆摆手,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非离看去。堂堂一国之帝,怎么可以随意出宫,而且还与江湖人士掺在一起?
“过了桥就是外城的南集市,你有什么想买的只管开口。”无间看上去心情大好,遇儿挣扎着要自己下地行走,无间宠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把他从怀里放了下去。旁边的侍卫和来喜立即跟上了在地上蹦跳不停的小祖宗。
无间嘴里逸出一抹轻笑,转而牵上了我的手。在这个冬日的早晨,太阳暖而安静,穿过千年时空投在历经岁月的石板路上,融进周遭逐渐喧闹起来的酒肆茶楼里。我扭头看着无间,蓝袍加身,玉带束腰,身形挺拔俊朗,眉宇之间神采飞扬、狂肆不羁,却多了一股为人夫为人父的成熟魅力。这让他在张扬之间多了一股沉稳,隐而不发,整个人的轮廓更加立体饱满起来。
“无间,你比以前更好看了。”我说。
“嗯。”他不在意地应道,望着河岸的眼神飘渺了几分。
“可我没有以前好看了。”我又说。
“嗯。”还是一个字。
“我想开春后亲自教导遇儿的学问。当然,还是要请老师,毕竟我懂的也有限。”我岔开话题。
“好,我也可以教遇儿的。”无间马上接过话。我恍然笑了起来,是啊,摆着一个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老爹,不利用起来太可惜了。
集市很热闹,摊位店面的格局不像兰朝那样四四方方纵横开阔,七折八绕的巷子又深又窄,木质楼阁在时光里沉淀出婉约干净的古朴,连夹缝里的泥土都分外湿润柔软的青石板路的两侧嵌着许多形状不规则的鹅卵石。一切都让我联想到前世里那个名叫“云南”的让我百去不厌的秀美城市。
遇儿拉着来喜往捏糖人的摊子前凑去,那里已经围了好些小孩子,个个睁着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摊主双手像变戏法似的不停捏出来的各色糖人。我也饶有兴趣地拉着无间凑了上去,看到高兴的地方便蹲下身与遇儿讨论起来。
“客官,看你们这是一家子吧,不如老朽为你们捏个全家福?”摊主颇有眼色地拉起了生意。
无间点头默许了,摊主捏完遇儿和无间的缩小版糖人后把眼光移向了我。我头上罩着纱帽,他看不见我的脸。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固。
“这位夫人……”摊主犹豫道。
“我来吧。”无间接过摊主手里的材料,自顾自地鼓捣起来,不大会功夫,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就在他指尖诞生了,赫然是周韵芯的模样。
“不是娘——”遇儿看到成品首先嚷了起来,来喜却低呼一声,声调颇为激动。我接过无间手里的糖人,百味俱杂地翻看着。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阵杂乱人声之后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我扭头看去,纠缠在一起厮杀的正是之前撞到我的冒失大汉和非离。本来狭小的巷子被他俩这么一拼斗顿时像在鸡窝里打翻了蛋,奔跑的,呼叫的,齐齐在身边乱了起来。
无间一手抱起遇儿一手拉着我避开打斗的中心,混乱之中我手里的糖人掉在了地上,我立即反射性地弯下腰去捡,却冷不防被旁边飞来的一个菜篮子砸中脑袋,头上的纱帽掉了下来。在这一晃神间,打斗离我近了几分,一道青影闪了过来,随即我怀里好像被塞下了一样东西,眨眼之间青影又从我身边飘了过去。之后马上传来来喜的惊呼,我顾不得去找糖人了,抓起纱帽戴在头上往身后看去,非离怀里正揽着来喜,在他俩背后正是护城河。
青衣人趁着非离救来喜这一瞬间往人群里钻去,不料非离反应迅速,一把丢开来喜横剑挡住了青衣人的去路。青衣人一手捂着胸口,牙关紧咬,鲜血从他指缝里不停地冒了出来。
“交出来吧。”非离剑尖纹丝不动地指着青衣人,语气十分生冷,跟我记忆中大不一样。
青衣人横目瞪着非离并不答话,额头渐渐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看来受伤颇重。非离也不再多说,点了青衣人的穴道便在他身上搜了起来。看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青衣人刚才塞在我怀里的东西,马上把手探进去摸了摸,好像是个四四方方有很多突起纹路的铁牌。
交不交出去呢?我一时犹豫起来。
“两位,你们最好找个安静的角落去解决事端。不过离开之前请不要忘记了赔偿。”无间走上前说道,顺带指了指巷子里的一片狼藉。
一道金光从非离手里飞到了无间手上,无间撇了撇嘴把手里的金子丢给了身边的侍卫,交代他去安抚受损的城民。
这件突起的意外打扰了我们一行人的游兴,我便提议找个茶馆坐坐,一边听书一边喝茶休息。岂料茶刚端上来便看见戴着斗笠的非离走了进来,而且直直地站到了我面前。我心知他为何而来,干脆掏出了铁牌放在桌子上。
无间咦了一下,眼神闪动,神色很是震惊。
“谢谢。”非离收起铁牌对我道。
“我应该多谢你才对。”我放轻语气道,除夕夜要是没有非离,我说不定又死了一次。
非离身形一顿,顶高斗笠的边缘朝我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即转身准备离去。
“既然都来了,何不坐下来饮一杯?”无间出声留他,我也点头附和着。
非离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见周围已有客人对我和非离蒙头遮脸的打扮开始猜测议论起来,便提议换了个包厢。进了包厢后非离把斗笠取了下来,我也把头上的纱帽摘了。
“没想到那人竟然拿了凤翼军的虎符。”无间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凤翼军?我迷惑地朝非离看去。只见他微皱了眉头,沉吟半晌才道:“能够号令我凤国最神勇的凤翼军虎符有人觊觎也不奇怪,奇的是那人竟然是从你们月城内城的某人手里拿到虎符的。”
看来大火那晚,非离正在内城调查虎符的下落。
“看来月城内部有太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了。”无间挑高了眉,眼色沉了几分。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凤翼军虎符失踪已经有二十年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到他落在了月城。”非离说道。
“想不到凤帝连这等机密也愿意跟我讲。”无间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反正虎符也拿回来了,说起来还得多谢你的……未来新夫人。”非离说到这里朝我看了过来,清目之中含着隐隐的探究。
“我能不拿出来吗?你都找上门来了。”我笑言回道,总觉得眼前的非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猜到那块铁牌在我身上的?”
“很简单,他得到虎符后就被我一路追踪,只有先前与你有了近身接触,而且我搜他身的时候注意到你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
我的心里一突,没想到非离的思维和观察力敏捷至此。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这张脸说来毁容了,但并不是面目全非。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之前那青衣人可是个蒙古人。”非离突然压低了声音转向无间。
无间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便又恢复了。“我回去会好好查查的。”他说。
凤国丢失了二十年的虎符在月城出现,之后又被一个蒙古人拿走。这件事至少证明了月城与蒙古关系匪浅,在兰朝与蒙古兵戎相见的局势下,月城与蒙古竟然有这种联系,这让我不由得对无间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外面侍卫进来禀报说内城有急事找无间,我听了后便准备起身跟着一起回去,没想到非离突然开口道:“夫人能否多留一会,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我朝无间看了一眼,他冲我点点头,带着身边人匆匆离去了。
非离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神突然高深莫测起来。我心里的怀疑更甚了,却也不说话,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问问我为什么留你吗?”他说,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
“你不是非离。”我终于肯定地开口了。
“何以见得?”眼前人的笑容更甚了,眼神里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讶和赞赏,似乎默认了我的猜测。
“非离不会对一个女人这么亲近,更不可能对一个女人无缘无故地笑,而且他即使笑起来右边嘴角也没有那一道浅浅的笑纹;还有,他倒茶的时候总是习惯第一遍洗杯子,而你却是拿起来就喝了。最让我怀疑的就是,非离很讨厌接近女人,刚才若是他救来喜只会用手拎着她衣领,不会像你那样,大刺刺地揽在怀里。”最重要的一点我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对非离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仿佛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我看到很多情绪,可眼前之人虽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可眼神里的感觉就是让我少了一种惯有的熟悉。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第六感,很难解释为什么。
“有意思,有意思。”眼前人拍掌笑了起来,眼神更加晶亮,倾城之貌与非离如出一辙,“可是我确实是凤非离。”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非离有个双胞胎哥哥,只不过因身体孱弱英年早逝才不得不让非离顶替了哥哥的位置坐上了皇位,在那之前,非离本应该叫非合的。眼前之人应该就是正牌的凤非离,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活得这么健康,这么……有生机。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莫思攸。”他突然语出惊人,这下换我差点喷出嘴里的茶水了。看来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各国的皇室应该都有传说中很隐秘的密探机构吧。
“现在还不问我为什么留你吗?”他说。
“为什么?”我跟着喃喃道。
“自己看答案吧。”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起身到门后大力拍了两掌。
我的心隐隐一动,似乎明白了他所指的答案。掌声落地没几秒,门开了,进来的人一身黑衣,头上依然戴了顶斗笠,那身形赫然是非离。我认识的那个非离。
当房间里恢复安静只剩下我和非离两人的时候,我却局促起来。再生为人,我的刻意隐瞒,第一句话该如何对非离讲。
“本来莫思攸拿出秦澜的画诱使我答应她要求的时候,我就奇怪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偏爱秦澜的画。后来,你在兰朝做的种种惊人举动都有探子一一回报,那些奇思妙想根本就不是原来的莫思攸能够想到的。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月城一则关于灵魂转世的古老传说,直到后来探子回报说君洛北一息白发,紧接着传出莫皇后猝死,玉无间即将新娶,一切就再也明显不过了。”非离缓缓地说道,清澈透明地笑着,眼底却流转着挥之不去的忧郁。
“对不起,非离。”我歉意地说道,想起他在墓地里吐血焚琴的画面,心情便重了起来。
“你隐瞒身份相信也有你的苦衷。”非离向我移近了身体,眼睛里霍然湿润了几分,“何况,你不止对我隐瞒了吧?”
我点点头,神情分外狼狈。
“我就知道。”非离低下头呓语起来,满脸的惆怅,“不然君洛北也不会被你伤得一息白发。”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他这话什么意思。
“虽然探子回报说不知道你俩在屋子里谈了什么,但是普天之下能让君洛北伤神至此的,除了你,……别无他人。”
他抬头看了看我,才继续道:“也就是从他白发这件事情上,我推断出你初嫁的夫君,定安亲王世子,常年戴着面具的君凰越,就是现在的兰朝皇帝君洛北。”
此话一出,惊得我摇摇欲坠,没想到君洛北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在他白发的事情上泄露了。
“不过这个推断估计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和玉无间能够想到了。毕竟,很少有人既能深刻了解你的个性,又能同时知道你再嫁和毁容的秘密。”说到这里,非离的语气低了下去,“只是每次我都比他们晚了一步。”
我的心里一梗,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一首曲子,忘记从哪儿看来的了,只记得叫三声叹。
一叹红尘苦,二叹红尘误,三叹红尘无去处,花落旧梦故。
三声叹,叹三声,花已落,旧梦故,前尘惘,人事非,来也无处寻,去也无处追,莫要叹红尘,红尘不堪叹。
“你俩来月城都是为了追查那块虎符吗?”我语气干涩地转开话题,前尘往事,能不提的就尽量不提了吧。
“你知道吗,君洛北明年又要攻打蒙古了。”非离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出了另一个消息。
“……这跟我似乎没有关系吧?”我心里隐隐有着烦躁,怎么走到哪儿都能不时听到那人的消息。
“据我凤国密探的调查,月城跟蒙古之间关系匪浅,君洛北一旦攻打蒙古,玉无间不可能置身事外,我只不过提前知会你一下。”
“兰、蒙、月三方一旦交兵,你们凤国也不可能没有动作吧?”我蹙着眉头道。
“是,本来如今天下三分的局势就很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是……”非离说到这里神色严峻起来,望着我的眼神深邃了几分。
“是什么?”我忍不住被他眼神中的意有所指勾起了好奇心。
“月城建城百年来,一直是全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关于它的传说有很多,最隐秘的一条就是:一旦出现能够精确计算凤冠价值并入主月城的女人,天下将重新统一。”
“天下一统?”我惊呼起来,我没有听错吧,非离话里的意思明显指向我。
“是的。”非离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的背脊顿时僵直起来,无间身为月城的继承人,肯定比非离还清楚这个预言,为什么他一直没有跟我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