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显|觉得自己是个很悲剧的人。
用悲剧来形容, 是他的母后教给他的。
悲剧, 自从他还在他母后腹中时,就已经很有体现了。
那时候,大家都盼着他是个女孩儿。
父皇道:若是女儿, 定要娇养。母后道:若是女儿,定是贴心的小棉袄。两位哥哥道:来罢, 妹妹,哥哥护着你!
他若是彼时做得了主, 直接就变成个受万千期待的女孩儿出来了。
可惜他混混噩噩人事不知的被生了出来, 是个男孩。
乳娘形容那时的情景:“可真是大喜事儿,当时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就是因着连得三子, 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后。因着这, 皇后娘娘才格外疼咱们三皇子呢。”
狄显|初时也以为如此,渐渐懂事了, 方知母后是出于愧疚。
父皇最为看重的是长子, 次子也跟着一道调|教了,到后头母后老蚌生珠,生了个女儿,更是被父皇捧在掌心里疼。
他这个老三,前后不靠, 颇受冷遇。
这也就罢了,妹妹没出世的时候,那两个混球哥哥, 愣是给他取了个混名:“招妹”。
招你妹!自古以来,只有人家求男儿,给丫头取名“招弟”的,那有给男孩儿取名“招妹”的?
可这两个混球哥哥,就是不停的用指头戳他的脸:“招妹,招妹,傅林家的妹妹娇娇软软的,实是可爱,你赶紧也招个妹妹来。”
幸而被母后听见,一边骂着“熊孩子”,一边抽了他们俩一顿。
可是,“招妹”这个名字,燕京宗室权贵圈中的子弟,都已知晓了,以至于狄显坤每次出场,总觉旁人看他的目光,饱含讥讽,在他五岁的时候,终于绷不住,大哭了一场。
母后就抱着他轻拍,直至他睡着。他迷糊中还听得母后同父皇道:“这般丁点大的孩子,可取笑不得。他分不清真伪,心中若是较了真,可如何是好?”
大约是他父皇发了话,情形才有所好转,他一天天的长大,众人都渐渐淡忘了这桩旧事。
可总有几个不怕死的,还记得这旧名。
庄麟就是一个。
庄麟是庄候爷的长子,与狄显|同岁。
狄显坤是立志要做富贵闲散王爷的,只要不养坏了性子,有才无才,帝后二人都不甚在意。
庄麟是长子,自是被严格要求,细心调|教。
这两人能成了好友,也是颇为稀奇的。
这年狄显|方满了十岁,也不穿皇子服饰,只穿了件湖蓝的绸衫,领了两名宫人,欲出宫去游玩一日。
正在御花园中撞见了狄显玮和狄显珩,两人忙招手让他过去:“三弟!”
狄显|叫了声晦气,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两位皇兄有何事?”
狄显玮上下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你这身打扮,又想出宫去?”
狄显|道:“嗯,城东新来了个杂耍班,说是很有几个把戏。”
狄显珩嫉妒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成日就知道玩儿,功课如何了?身为皇子,连齐培、鲁仕这一干小子都比不过,真有失我皇家体面。”
狄显玮垂着眼皮没说话,一副像是懒理两个弟弟之间的小口角一般。实际上狄显玮、狄显珩哥俩是被狄秋浔严格操练起来的,打小起,当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舒红嫣虽然觉得催残了少年儿童,但是事关大齐下一代接班人的培养,她插不了手。就是插手,她前世也没养过小孩,对于儿童教育完全不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听之任之。
反倒是第三子,舒红嫣却说服了狄秋浔,由着他自在些。
是以狄显玮和狄显珩每每见着快|活自在的狄显|,难免有些计较。
狄显|翻了个白眼:“母后说了,让我爱玩就玩。”
狄显珩气结,直接抬手,敲了他两个暴栗。
兄弟三人正嘻闹着,就听宫人大呼:“走水了!走水了!”
他们三人抬头一看,狄显玮立即道:“看着像衡芜宫,是乔贤妃的宫所。青天白日的又无需点烛,怎会走水?其中必有文章,指不定还是冲着母后去的。父皇今日又不在宫,三弟,你先去拦着母后,让她迟一步去。二弟,你去召了宫中侍卫,将衡芜宫团团围住,以备不测。我先去看一看,她在耍什么花招。”
狄显玮今年已有十七,是个成年皇子了,与狄秋浔的妃嫔,按说该避着些。
只不过狄秋浔从不将这些妃嫔放在眼内,如今事急从权,也没人挑狄显玮的理。
他袖着手在衡芜宫外站了一阵,火势不大,一会便扑灭了,御医进去转了一圈出来禀道:“太子殿下,此中并未燃烧有毒的事物。”
狄显玮微微颔首,在侍卫的簇拥下进入了衡芜宫。
乔贤妃被宫人押于阶下,面容苍白,发丝凌乱,神情却很亢奋。
狄显玮缓步走到她面前,静静的看着她:“贤妃娘娘为何纵火?”
乔贤妃咯咯的笑:“冷,太冷了,太冷了!点着火,让本宫暖上一暖。”
如今正是初秋,空气中不乏炎热,何来冷之一说?
狄显玮微一凝视,便明白她另有所指,淡淡的往一方抬了抬下巴:“冷?冷宫中可没住人呢。”
乔贤妃有些疯疯颠颠的道:“虽然不在冷宫,与冷宫有甚么区别?身为妃嫔,却十年如一日的无缘面君,成日成日的无人说话,凄凉冷清,这日子,都快把人过疯了!”
狄显玮微微勾起一边唇角:“这区别可大着呢,这样罢,孤说了不算,乔贤妃还是亲往冷宫,体会一二,再来与孤说,是否有区别。”
如今后宫中之,真正的主人,那也只有舒红嫣一个,就连乔贤妃身边也没几个自己人,不然她纵火之事,也不会这般快便查明了原委了。
当朝太子与一失宠嫔妃比起来,孰轻孰重,谁人不知?
太子一出声,宫人们略一犹豫,当真押起乔贤妃欲往冷宫去。
乔贤妃惊慌挣扎:“本宫是皇上的妃嫔,说来也是太子的庶母,太子如何能处置本宫?”
狄显玮不为所动:“不过是遂了贤妃娘娘的意罢了。父皇但有责罚,孤一力承担。”
乔贤妃看他神色,倒是当真要如此处置,不由大叫了起来:“本宫不去冷宫,不去冷宫!”
狄显玮未发话,宫人便不敢松开乔贤妃。
但见他有些惋惜的道:“虽说不得君王宠爱,但历朝历代,后宫三千,岂能人人都入君王之眼?多有受冷落之人。处境凄凉的,说不定连衣食都难以周全。
但贤妃娘娘细思,这此年来,各项用度可曾缺了分毫?就连宫人,都在母后的约束下,不敢欺凌失势嫔妃,宫外的家人,亦从不受裙带牵连。只消心境平和,便可安然度日。这般情形,贤妃娘娘尚且纵火烧宫,今日不处置,旁人若是人人都似贤妃娘娘这般纵火烧宫,天家可还留得片瓦在?”
乔贤妃尖声叫了声来:“你以为你母后这便是宽仁贤淑了?不过是将我们这一干人养在宫里,眼见着她如何得意罢了!我受够了,受够了!二十年啊,生生的将我们晾了二十年,甚至还有两名妃嫔不堪忍受,自裁而亡!贤良,呸!最毒的心思也不过如此!”
狄显珩在外头听了,火冒三丈,快步走了进来:“太子还和她率裁矗空馇嗵彀兹盏纳展靼谧挪7茄八溃耸且四负蠊矗怪覆欢ㄓ惺裁炊炯疲辖粞喝肜涔媚负罂醇!
狄秋浔仅有三位皇子,皆是一母所出,将来这皇位乃是毫无悬念的要传给太子,如今两位皇子都发话了,先前动作还有些迟疑,多少觉得太子有些越矩的宫人,不得不下了力气,当真将乔贤妃暂且押入了冷宫。
红嫣听到动静,要前来查看,偏被小儿子绊住了。
她含笑戳了戳他的眉心:“在打什么鬼主意?这等事情,我岂能不去的?”
狄显|瞄了她一眼,因舒红嫣甚少约束他,是以他说话也十分放肆。
“母后似对这些嫔妃十分同情,别以为孩儿不知,前两年那两名嫔妃是死遁了呢。”
红嫣微微一怔,这事,她是托了狄显玮办的,说不定他们兄弟情深,狄显|知道了,也是有的。
她笑了笑:“是有些同情,虽则都是为了争权夺利入的宫。但毕竟也是个女人,得不到夫君的眷顾,自是凄凉。母后也是个女人,易地而处,又当如何?物伤其类罢了,只得于一些细微之处,稍做补偿。”
狄显|老成的叹了口气:“妇人之仁。”
话一出口,便被红嫣在他额上敲了一记,他不由得捂住了额头:“一个两个的都来敲,好好的,也给敲傻了。”
红嫣顺手就将怀中的小女儿塞到狄显|怀中:“好好看着你妹妹,母后得去看着,不能由着你两个哥哥无法无天的。”
狄显|怀中一沉,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笑嘻嘻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娇气的道:“三哥带琪琪玩。”
狄显|阻拦红嫣不及,又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不由苦着脸道:“才不跟你玩,你蹭破点皮,我能被撕了啊。”
琪琪不足三岁,最大的乐趣就是学人说话:“撕了啊,撕了啊!”
狄显|将她往地上一放,她一双大眼内瞬间就涌起了泪花:“三哥带琪琪玩嘛……”,小嘴扁扁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狄显|看了她半晌,周围的嬷嬷皆噤若寒蝉,一概祈求的望着他,希望他别把这小祖宗给真惹哭了,皇上若看到这小祖宗眼皮子肿了可不得了。
狄显|也是知道其中厉害的,只得认命的又抱起了她。
琪琪笑了起来:“要骑马马。”
狄显|拒绝:“上回你不是害怕么?不骑了。”
琪琪不厌其烦:“要骑马马,要骑马马,要骑马马……”
波音功大发,狄显|受不了了,只得让人牵了匹温驯的母马来,把琪琪圈在怀中,一起骑着马往外遛。又命人去通知庄麟,临时改了行程,让他入宫来,到马场赛马。
庄麟一路飞驰而来,看见狄显|怀中这宝贝,不由愣了愣。
他虽是第一次见,也猜到这女童是和祥公主,只是她素日金贵得很,今日倒是露了面了。
他左右一看,宫人都在远远的候着,又猜这不足三岁的女童怕是听不懂,于是取笑道:“这就是三皇子招来的妹妹?三皇子出手,果真是不一般啊,当真玉雪可爱。”
狄显|阴测测的不吭声,上下打量他。
庄麟心中一惊,不知其意。
庄麟生得好,面白如玉,五官俊秀,虽然才十岁,却可预见长大后必是名美男子。
他的面孔,狄显|是早就看熟了的,如今却越看越满意。
慢悠悠的问道:“你可听说过,与一家人有仇,只消养坏一个女儿,再嫁与他家?”
庄麟见他开口,松了口气:“是有这说法,怎的突然问起?”
狄显|哼哼笑道:“从今日起,我就可着劲儿疼我这妹妹,怎么骄纵怎么来,你说好不好?”
庄麟莫名,但却隐隐有些不安:“公主是金枝玉叶,不比寻常女子,自是怎样骄纵也无碍了。”
狄显|点头:“正是这个理。”
他说着就低下头捏了捏琪琪的小脸:“乖妹妹,三哥往后待你好,你只消帮三哥一个忙,可否?”
琪琪眨眨眼睛:“嗯?”
狄显|指了指庄麟:“你只消对母后说,长大了要指了庄世子为驸马,好不好?”
琪琪又眨了眨眼睛,偏着头道:“嗯?”每当她似懂非懂的时候,就会这样。
但庄麟却不懂她习性,只当她当真答应,吓得从马上摔了下来:“公主,不要啊!”
却不知他这狼狈的样子,落入琪琪眼中,只觉格外有趣,顿时咯咯的笑了起来 。
狄显|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灰头土脸的庄麟,方知被这兄妹二人给耍了,当下心中恨恨的,却不知多年以后,自己对今日的推拒,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