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彻揉了揉太阳穴,正视屡出意外的历史轨迹。
首先,张骞死了,黄瓜没有了,胡萝卜也没有了——他该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出使西域吗?这个问题可以先放放,现在没有时间考虑。
自己背了一条命债,太子之位悬于一线……要找出真凶着实困难,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洗刷罪名,因为暗箭伤人的高手必定是梁王心腹,要他反水还不如指望梁王看破红尘更容易一些。说到底,症结在于皇位之争,不死不休。
东方朔的红颜知己和李陵未来的媳妇都被捉了,刘义为报父仇,也不知道会用上什么刑罚,坐视不管的话恐怕凶多吉少。李陵的办法虽笨,却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饶是刘彻,一时间也想不出对策。心烦气躁,他打开窗子,让冷夜的空气进到屋子里来,刺激刺激混沌不堪的大脑。
“先生还没走。”刘彻见东方朔始终沉着微笑,突然有种一切都在这个男子掌握之中的不快。“先生似一点也不担心红颜知己的安危,必定成竹在胸了?”
“红颜知己?”东方朔露出可笑的表情,“在下可享受不起此等艳福。”
如果他长了胡子,刘彻还有可能相信,毕竟人过四十,力有不逮嘛……都是男人,懂的,懂的。
可东方朔如今一副小生的俊脸,精力耐力生命力就和热血动漫的男主一样旺盛,刘彻在心里狂撇嘴,为什么他会想到惊问妹子有孕忙着推卸责任的渣男?
好吧,不承认没关系,我就当你是害羞好了。
刘彻这样想着,笑笑,诚恳地说:“此二位女子皆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豪杰,于公她们救我于水火,保江山社稷有功;于私,秋蝉与李陵相许终生,我与李陵自小一块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所以,这个忙无论如何我都得帮,还请先生教我。”
东方朔看了刘彻半响,后者平静地回视。
东方朔已经摸清了规律,每次刘彻拿出恳切/诚恳/坦然/实诚的目光,都他、妈、的是假的。
“公子,明天还有一场好戏,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才好。”
“反正事情早晚会发生,趁早知道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太早知道就没意思了。”
“心有挂念,晚上我恐怕会睡不着。”
“那这个木枕我想公子是用不到了。”
东方朔捡起滚到地上的枕头,翩然离去。
东方朔并没有外表上看上去那么镇定自若,他想任谁被一群斑鸠霸占了巢穴,都会无奈懊恼一阵的。众太子党无处可去,只能随着彻太子在此借住,作为连表示反对的机会都没有的屋子主人,如果不豁达一些,开朗一些,随遇而安一些,怎么面对摆满了大大小小杯具的人生茶几呢?
当东方朔被眼睛浮肿面容憔悴的苦命鸳鸯吵醒,他也只是苦笑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穿鞋穿衣戴冠,又磨蹭了一会,直到敲门声从“咚咚咚”变为急促狂躁的“砰砰砰”门几乎要在下一秒散架、人即将在下一秒暴走的时候才开了门。
“多谢小少爷,这一大早的就来照顾我生意。”
李陵迫不及待地说:“东方先生,你来给我算一算,秋蝉命该不该绝。”
“看来你九哥所料不差,念奴娇、秋蝉两位姑娘今天真的要被斩首了。”
东方朔到井边打水,一边用盐和柳条刷牙、洗漱,一边听李陵深情自白。
“我花了一晚上,终于想清楚了。先生神卦,如果秋蝉今天真的不测,我就认了命,杀了刘义,然后娶她的牌位进门,儿子我也不要了!但是九哥的恩情还要报,等我杀光了匈奴,再到地下陪她。”
“好歹算你照顾我,不以貌取人,出字吧。”
“那先生,你一定要把她给我算活了。否则我不给你钱。”
“……你刚才不是还说想清楚了吗?”东方朔失笑,觉得这个少年将军倒是有趣、率直得很。
李陵道:“所有人都会死,却也没见谁每天找死,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要救秋婵,就测‘婵’。”
“左女右单,女子落单,当然就很危险了。”
“可她不是一个人,是和念奴娇在一起啊。”
“你看,女和子才能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女的怎么能算数?”
“你是说,她死定了?”
李陵双目无神,惶然不知所措。
“东方先生也说了,不是还有个‘子’吗?孔子、孟子、墨子,还能我这个太子在呢。”刘彻带着老灌老郭出现在他们身后,他转向东方朔,问:“我说得对不对,先生?”
东方朔对着李陵的银子高深莫测地笑:“天机玄妙,全在自解。”
刘彻邀请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道用早膳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方先生?”
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卦摊周围的小贩百姓纷纷投以惊异的目光。
郭兔子十分不安,他借机将刘彻拉到一边,咬耳朵:“九哥,这样太冒险,刘义视我们为杀父仇人,必定不顾你的身份痛下杀手,这样铤而走险还不如让老灌和李陵直接去劫法场呢! ”
刘彻摇头:“这是个圈套,他们不会有活路。”
“那也比被人一锅端了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郭兔子竭力反对。
刘彻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信东方朔吗?”
“这……”郭舍人答不上来。
说不信,他的卦又灵验得很;说信,他的卦实在是过于灵验了。
“既然他算出我能解念、秋之围,那么我就光明正大地以太子之尊现身。”
“那你杀人的罪名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刘彻露出一丝无比轻松的笑意。
郭兔子瞪大眼睛。
“我比你更惊讶,明明情况完全失控,我却好像突然一点也不在乎了。我不相信求神问卜,更不喜欢东方朔那张高深莫测的嘴脸——信他才真是见鬼了。”刘彻小声嘀咕,似乎在征求郭舍人的意见:“只是脑袋里偏偏有个声音在说:管他呢!我一想,觉得也是,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区别在于哪种死法不会让我后悔。与其兄弟一个一个送去填命,还不如抱成一团,看看是对方的刀快,还是我们的脖子硬。”
其实还有一点,刘彻没有说出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同理,毫无理由的关心也是不存在的。与人交往,靠的是以心换心,这些兄弟的感情,是十几年来苦心经营,潜移默化,一点一滴积攒而来的,才有今天的同舟共济生死与共。东方朔则不同,要得到他的信任,就要付出自己的。刘彻这回决定把性命托付,一是因为东方朔有这个才能,他托付得起;二是因为刘彻想非常之人非常手段,以雷霆之势迅速拿下这个扎手的点子。
刘义看到自投罗网的一行人十分高兴,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妥当的官兵立刻将刘彻他们团团围住。
“把这个杀人凶手给我拿下! ”
眼见他们束手就擒,念奴娇大声申辩:“他是当朝太子!他是太子啊!! ”
“汉律第一条,杀人者死! ”刘义指着他的堂兄弟,完全做到了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高标准高要求,“他杀害了厌次百姓张骞,已经供认不讳!张骞的尸体就在这里,凶手还没有伏法,他死不瞑目啊!谁无父母兄弟,如果张骞是你们的兄弟子侄,你们能让他逍遥法外吗?! ”
“不能!杀杀杀!! ”群情激奋,百姓都乐意看到惊险刺激的杀人好戏。如果对方是大官就更好了,狗咬狗一嘴毛。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当朝太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逃不过律法的制裁!本爵认法不认人,今天要为民除害! ”
刘义走到刘彻身边,压低声音冷笑:“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承认你是当朝太子。”
刘彻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少侯爷这话听着耳熟,是郅都教的吧?”
大概是想起了非常不愉快的记忆,刘义恼羞成怒:“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看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选个死法罢,你是要万箭穿心,还是人头落地。”
刘彻背着手,从容不迫,等着被救,一干党羽或自顾自说笑,或扑在红颜面前互述衷情,或埋头奋笔疾书,一个眼神都欠奉。
“来人,把他们绑上法标听斩! ”
“且慢。”
东方朔大概等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已经等了不少时间,脸上透出一丝不耐烦。
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死了三天的张骞。
一方群众喊:“诈尸啦! ”
另一方喊:“还魂啦! ”
“东方朔!你捣什么乱?! ”刘义脸色大变,转为阴鸷,疾声命令手下放箭,那些官兵有不少是见过张骞尸体的,腿都还在打着颤呢,更别说是杀人了。
“我……睡了多久了……”张骞茫然四顾,他的目光里写满了问号。
“他本来就没有死,不过是多睡了几天。”
“没有命案,就没有凶手之说,我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时候给我卦钱。”
东方朔抬起手,视线锁定在刘彻身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展开。后者会心一笑,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越众而出,双手奉上。
“多谢先生。”
刘彻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太子殿下怎么也相信这些不实之言。”
听到东方朔改了称呼,语气却没什么改变,仍然是告诉你前半句,让你猜下半句。
刘彻一想,觉得也对:“是了,当日匆忙逃走,并没有仔细查看张骞尸体。就算没有脉搏心跳,人也照样能活回来。张汤原本就是假死,只是我不知道,先生是用什么令他清醒的。”
东方朔略带赞许,有此番见识实属不易,他吐出两个字:“麝香。”
“经此一役,先生名声大噪,就算你的容貌难以取信别人,求卦之人还是会源源不断而来。”
不说还好,一提到胡子已去不可追,东方朔就控制不住怒气,抬步便走:“肚子饿了,回家吃饭。”
“现在很多人都等着你落单呢,打劫起死回生的仙药。”
东方朔往下面一看,果然都是一双双饿狼般泛着绿光的眼睛。
两人正交心呢,人群突然从两边分开,唱喏的声音在偌大的刑场上方回荡。
“梁王千岁驾到——”
刘彻惊讶地看向东方朔,后者表情同样惊异,两人纷纷意识到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达成了暂时的和平。
“叔叔! ”
刘彻略一皱眉,立刻展开大大的惊喜笑容,仿佛跑车被扣的官二代终于见到了亲爹,大步往刘武怀里冲。
东方朔愣了一秒,立刻趁着人群不注意溜了,回头再感慨皇家无情。
“有人要谋反! ”
被刘彻劈头盖脸这么来一句,心虚之下,梁王纵然有万分准备也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太子所指何人?”
刘彻暗暗冷笑:若非心怀鬼胎,正常人都应该先请罪“救驾来迟”吧?
“叔叔还不清楚吗?”刘彻视线一转,指向刘义:“当然是他了,他要杀我,还好叔叔及时赶到。他还要我选哪种死法呢。”刘彻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出门被欺负向家长告状的孩子。
“刘义!你为报父仇,急糊涂了?怎么敢对太子无礼?! ”梁王以“糊涂”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
刘彻狐假虎威状,威胁不忘拉上梁王:“叔叔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放人?! ”
“臣的父亲厌次侯遇害,尸骨未寒……”
梁王猛给刘义打眼色:“住口!太子口谕,你敢违抗! ”
刘义不情不愿地低头:“臣不敢。”
如果刘彻就此放人,堂堂侯爷的命案,就这么草草了事,以后对所有藩王恐怕都没有交待。
“念奴娇乃爰类将军之女,忠臣之后,爰类谋反一案另有隐情,不宜轻易处置。况且眼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她们就是杀害老侯爷的凶手。”
一番说辞无懈可击,梁王不禁开始怀疑刘彻根本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紧接着,刘彻故作无知,拉着梁王的袖子软声请求:“而且,她很善良,又有担当,是个不可多得的狭义女子,我实在是不忍心……叔叔快下令放人吧!我刚才喊了好久,他们都不听!哼,等我回了长安,一定奏明父皇让他给我做主。”
梁王警惕的情绪稍纵即逝,以为刘彻是对念奴娇动了情,救下人之后又拿出和蔼的姿态好好安抚了太子一阵。
“叔叔,你怎么也来厌次了?要是早上几天,还能赶上这里的兔子大会呢……对了,我逮到了兔子王,叔叔你是没瞧见,它可机灵了,成了精似的谁也捉不住……不过,它最后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叔叔你说,有些东西是不是天定的呀,是你的就是你的,旁人想抢也抢不走?”
待梁王觉得他话里有玄机的时候,刘彻又扯了开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整整两天,刘彻叽叽喳喳,梁王去哪,他就追到哪,一派天真烂漫,连老郭他们都不忍心看下去,远远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