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与儒家无干, 更不关儒生的事。”韩嫣回答了窦太后。
“你又想到什么了?”窦太后开始有气没力了。
“臣,不因言获罪,君, 不因人废言、因言废人,风气开阔, 海纳百川方是□□气度。”
这话说得很持正,再驳他也没意思了。再说, 王臧、赵绾都下台了, 这痛打落水狗的买卖,做起来太掉身份,也显得自己不厚道。大家开始熄火——皇帝还在上头看着呢, 意思到了也就行了。王、赵出头, 也算是为刘彻争取权利,大家虽然不喜欢这两个人, 可总得给皇帝留点面子。
王臧、赵绾此时很是讶异地看着韩嫣, 没想到韩嫣能说出这样的话。
韩嫣冷冷地看着二人,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不可能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正对着王臧、赵绾,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这么说, 是坚持了不能随便给二人定罪,却也没有承认二人说的就是对的,其实是比较高明的中立。
先前很多时候韩嫣的诸多表现, 让大家已经开始重新定位这个人,如今却发现先前的那些诸如忠、孝、聪慧的评价还不全面,还得加一个有胆气有义气——在这个时候还能跟窦太后扛的人,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有勇气”能概括的——况且,他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心中的理想,至少他说出来的这个理想很崇高。能做到这一点,皇帝待他与旁人不同,就解释得通了。儒生对韩嫣虽有些心结,今日见他能挺身而出,也不免改了颜色。
大家细看时,发现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可明显的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平日里他也是平静的表情,却是透着柔和的,如今依旧是眉目如画,平静若水,却添了丝冷然,水也有温水和冰水的区别。这样的神情映得人如美玉,虽美,却冷,有种凛然之感。
“我一直以为,各家学说,各有长短,博采各家所长而避其所短,才是正理。嫣今日所为,非为二位,其实,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罢了,”韩嫣还是对着两人,声音也很冷,“二位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我,也是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虽千万人,吾往矣。”
窦太后不高兴了:“难道是老身错了?”
这时候,谁也不能说她错了。也没有人说韩嫣说错了,本来嘛,做事就是凭自己的判断——觉得错你还做,不是傻么?
这两位都没错,也不能说是皇帝错了,总该找个做错了的吧?大家开始努力找。
庄严肃穆的大会,顿时又化成菜市场。韩嫣快疯了——谁来告诉我如此有喜感的泼夫大骂还是不是大汉朝的大朝会啊?还有,你们是不是吵错方向了?不是说各有长短的么?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对方全错自己全对上了?
其实,经过这些时日关于学说的争论,大多数人都明白韩嫣的说法比较正确,可问题是,大家都拉不下脸啊。不光是拉不下脸,这里头还有个利益的问题,就更不好放松了,在得到具体保证之前,他们怎么会放弃之前的立场?就像跳槽,不找好下家,自己就先炒了老板——想喝西北风了吧?
既然是坚持原来的见解,至少是明面上坚持原来的见解,那这架,还得接着吵下去。
刘安看看下面辩得热闹,心里挺得意,黄老的人驳不过儒家的时候,他就会插上两句。叔王的名份,祖宗成法的大旗,学问还不赖,他是占了不少的便宜,一时不显山不露水就成了黄老的后盾。黄老得了势,吵得更凶了。
韩嫣上前拱手:“请教淮南王。”
“不敢当。”
“垂拱而治,可乎?”
“自然。”
“今王何不垂拱,而于此责问于我?黄老尚无为,大家号称尊奉黄老,为何今日却一反无为,赤膊上阵?”你们不是无为吗?今天争得什么争!
这话说得刘安面上无光,想要发火,又碍于一贯的斯文形象,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韩嫣这话,是偷换了概念的诡辩,所谓垂拱无为,真正的含义是与民休息,韩嫣把它的外延扩大,一直扩大到了一切行为上头来。让人无语,当时人对于逻辑推理这东西,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系统,至少不是大家都知道的明确的系统,又被韩嫣给绕到坑里了。刘安无语,心里窝火。
这边刘彻看到刘安如此表现,心里更是窝火,他不是对刘安没有防备之心,只是要借重刘安的身份来帮助自己对抗窦太后方才如此容忍刘安。
关于田`对刘安说的天子无后之类的话,刘彻不是不知道,而是觉得说话的那位“舅舅”田`更可恶,这刘安被当成从犯。今天开始的时候,刘安立场也还算持正,后来说到黄老,显得激动,在别人看来是很正常的。在刘彻眼里,就显得混帐了。再年轻,再冲动,他还是汉武帝,不会因为年轻就可以认为他是个傻子。刘安就算没有什么想法,他在刘彻眼里就已经变了味了,想想开始的时候韩嫣说刘安不妥,更觉得韩嫣说得对,他开始后悔不该把这个叔王留在京里裹乱。越看刘安越不像好人,以前说是“长者风范”的举动,现在在刘彻眼里看起来都像是伪装,心下更恨。
此时,刘彻见韩嫣拿《道德经》里的话把刘安给问住了,心下暗乐。偷偷瞄了瞄窦太后阴沉的脸——这也是崇黄老的,也是崇黄老而不“垂拱”的——刘彻决定给老太太点面子,好让她别太记恨了。
“说了这么多,阿嫣你自己有什么见解?”刘彻清清嗓子发问了。
这一问却是两人没有事先彩排过的,好在韩嫣也不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下作了回答。
“汉家自有制度,当以霸王道杂之。诸家各有长短,唯圣主择之。谁给的胆子和权利使臣下要胁君主一定要用自己的学说,不用就是昏聩?”韩嫣高声回答,冰凉的眼光扫了一圈,被看的都低下了头,“高祖之时,文有侯、留侯、曲逆侯等,武有淮阴侯、舞阳侯等。文武有之,儒、法、兵、黄老俱备,诸家并备,亦无用一家而逐另一家之说。”
“汉家自有制度”一语,是汉宣帝的名言,这位是刘彻曾孙,他这一辈子令大家最觉得深刻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了。此话一出,自是掷地有声,刘彻心里自是高兴。韩嫣后半句的解释,也让大家不好反驳——不是说祖宗成法么?刘邦是怎么做的?要不要学习一下?
大家被问得有些挂不住面子。
“学说只是治国的手段,而不是国策本身。犹如官职,今日是此人,明日又是彼人,不是说这个官职只能是此人做不能换别人了。”
“孝、悌、忠、信、礼、廉、耻,儒家说错了么?大家可以不遵守么?”
“农为立国之本,兵为保国之基,法家尚耕战,这,也错了么?”
“治大国若亨小鲜。为政当慎,老子此言难道不当?”
连着三问,谁也不能说错,下面就是总结了:“所以说,各家都有长处,摒弃掉实在可惜。诸位为何只言人之短,而不言人之长呢?”
刘彻看着底下侃侃而谈的人,心神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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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殿下耐心点,马上就会出来的。”脆生生的童音轻轻地说,“殿下抱起来暖暖的,像是小太阳呢。小太阳就在我身边,怎么会没了呢?”
“一定会!每年都会阴天下雨,可下完了雨,满天云雾散了之后,太阳不是照样出来么?殿下不要担心。”
……
……
拉起暖暖软软的小手环到自己的身上,自己也抱紧了那个香软的小身子:“好啦,不要生气嘛,今天都没人会想到我,只有你……”
一只手拍拍自己:“都过去了,睡吧。”
“你要一直都陪着我哦~”
“嗯。”
“一直一直,不许离开。”
“好。”
一碗咸粥,切细的青菜、碎碎的葱花、蒸熟切丝的鸡蛋清还浮着几滴香油;一小盘油煎老豆腐,块成薄薄的长方体,煎得金黄,四片豆腐放在青菜叶子铺底的浅盘里;蒸鸡蛋;一碗萝卜丸子豆腐青菜汤,看着就觉浓香四溢。摆在面前,食指大动,是父皇驾崩那段日子里吃到了第一餐可口的饭,心里很暖和。
“你要我怎么劝?节哀?若能节,便不是哀了,不是么?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我从来不会劝人,便让我陪你哭一场吧……”
这人总在自己最难受的时候陪着,有他在身边,就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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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刘彻口角含笑还在回忆前尘往事。
这厢韩嫣也在继续,越说越想说:“朝廷养士,为的是求贤治国,如今朝上只闻学说争论之声,不闻国计民生之论,此是大臣的所为么?”
“不定下国策,没有一个正确的说法,大家要怎么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么?”有人不同意了。
“二千石,理民政,清人口,开荒地,抚贫弱,这、需要什么指引?”韩嫣凉凉地道,“若是连做好份内之事都不懂,这个官,就不要做了。任一职,就是没有国策也该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吧?”二千石,却是郡守的别称。
哑火。各个岗位确有明文规定的职责要求。
“坐而论道,那是学者,不是官员,官员就是要做实事的,对学说有想法,可以在朝下交流,为什么一定要吵到朝堂上来呢?百姓纯朴,不识字的大有人在,讲大道理他们听不懂,可谁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他们清楚。大汉得人心,就是在于能让百姓丰衣足食,所以孝文皇帝才重视农桑。仓[食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大家抛弃了根本,却反倒纠结于枝节,岂不大谬?”
“食不果裹、衣不蔽体,谁有精力去论道?世称颜子安贫乐道,难道忘了颜子因贫困而早夭致孔子悲痛么?”
“无论对学说有什么样的看法,都不应该影响到正事。至于孰是孰非,不妨闲暇再辩。”摘,使劲地摘,把学说从政治里摘出来。
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谁敢说不是?
韩嫣的观点算是发表完了,一边的史官还在拼命的记,韩嫣心里抽抽眼角,心说,不知道又在总结什么了。
大臣们不敢说不是,之前的争辩也算有不小的收获,颇有些人能把学说和政治分开了看,大家吵,不过是借着学说的幌子来争政治利益罢了。如今两边相持不下,来了个和稀泥的,把两家学说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再各给一颗甜枣,总算是没有一边倒,两边儿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满意,倒也没有很不满。谁都希望压倒对方,可在内心的最深处、理智仍然告诉大家,彻底压制对方是不可能的,这位皇帝又是心腹,实是拿他没办法,勉强算是能够接受这样的局面。他们没办法,可不代表别的人没有办法。
窦太后虽然是死记住了王臧、赵绾,对别人只是捎带,到底还是恼了韩嫣:“既这么着,你不是正在点校经籍么?回家去老老实地把这事儿办好吧。成了,大家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老争长短,都做点实事。”
潜台词:一边呆着去,别来烦我了你。刘彻直了身子要说话,被韩嫣瞪住摇了摇头,也就歇了下去。
大朝会,接着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