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韩嫣正式销假到岗的时候, 时间已经进入了夏四月末。早朝之前, 韩嫣就很受到了一些热烈目光的追逐,听到风声说韩家要选妻的人,也把目光投向了这两兄弟。比较起来, 其实韩则还是更受欢迎一点的,他是列侯, 光这一点就很吸引人眼球了,而且一向低调, 又是正经嫡子。韩嫣虽然最近风头比较盛, 而且很得皇帝青眼,不过,根基终究是浅了点。这种情况下, 大家先把目光往韩则这里放一下, 觉得不保险或者有两个以上未嫁女儿的,也把韩嫣当成候选人。有话没话的, 总会有人过来聊两句。韩家兄弟也只能微笑以对。
终于, 早朝开始了,大家排好队,一起进殿。韩家兄弟互看一眼,擦了擦汗。
大朝会,也是了无新意。刘彻虽然一门心思想弄出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虽然对黄老学说比较烦,到底他还是帝王,还剩了点理智, 事到如今还没有太大的举动。自建元元年十月以来,真正称得上大动作的,除了那道求贤诏,是在春二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年八十复二算,九十复甲卒。行三铢钱。在这个月的己巳诏令“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鬻法,为复子若孙,令得身帅妻妾遂其供养之事。”还有,就是追查了一下上林会猎事件的责任问题。
余下的,就是一干儒生吵吵嚷嚷什么先王之制一类,他们在刘彻耳朵边念叨着儒家“仁、义、礼、智、信、忠、孝”等等,念叨得久了,刘彻也听进去了一些,这对于年老者的优待政策,一方面是显示新皇德政,一方面也是窦婴等一干学儒的大臣提议的结果。刘彻对于儒家最大的期望,是为自己的统治找一个最佳的理由,为自己制订一个非常光鲜的礼仪制度。与黄老那翻遍典籍都没有明确说明的学说不同,儒家,对于“先王之制”这东西,研究得很多,比如,天子吃饭要用几个碗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时,就注重这些东西,儒家自然更得欢心一点。
朝上主学黄老的人,自然不太甘心,也有些反攻的架势,一时之间,朝上暗流汹涌,明眼人瞧着他们互相使绊子,看得很是热闹。今天的朝会,也是延续了前几个月的风格,最后,无聊地结束了。
刘彻大手一挥:“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有事儿没事儿别来烦朕,整天吵,吵得朕心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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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韩嫣恢复了回来,刘彻很高兴,朝会结束后就把他留了下来,也没让他回上林,直接留在了未央宫里说话。
进了内室,迎头看见春陀,两人目光一交,各自微微躬身。未央宫里,春陀是一向陪在刘彻身边的,大朝会人太多,韩嫣尚来不及与他打招呼,现在正好表示一下善意。春陀笑了笑,眼睛显出弧度来,韩嫣翘了翘嘴角,彼此心中有数。
拉着人坐下,翻开了袖子检查一下伤口,见只留下几道白印子,再过些时日也就差不多全好了,刘彻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说些养伤养得闷不闷,用什么药好,会不会留疤的无聊问题。这时,长乐宫来人了。这回是大家要见韩嫣,不敢耽搁,韩嫣忙辞了刘彻要去长乐宫报到。刘彻正好没事儿,就一起来了。
到了长信殿,只见太皇太后窦氏、皇太后王氏、阿娇、大长公主、三位长公主居然都在。刘彻先跟大家打个照面,韩嫣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大礼,女人们倒很热情。
“快起来吧,还不快拿个座儿给阿嫣?”王太后招呼。
韩嫣忙谢了座,坐在这一家子的下方。众人少不得再问候一下韩嫣的伤怎么样了,同时对韩嫣护驾的行为提出表扬。
韩嫣忙说不敢,都是应该做的,让刘彻遇到危险,自己也很自责。大家再对韩嫣如此有自觉表扬一下。
官样文章做完,就是八卦时间了。
阳信起了个头:“听说你们家要办喜事了?”
韩家现在能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婚事罢了。
“母亲们想媳妇儿了。”韩嫣乖乖地回答。
“母亲想,你就不想了?”大长公主打趣儿,“说到底,什么样的好姑娘让你看上了啊?”
“还没个影儿呢。”
大家不免再议论一番择妻标准。
“说来你也不小了,可要上点心呐。”王太后叮嘱。
“是。家里想先给兄长办完婚事,再办臣的事。总没有弟弟越过哥哥去的。”
“这是正理,”窦太后插话了,“只是也别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要娶媳妇儿了,别大家说一声,带过来给咱们看看,也沾点儿喜气儿。”
“喏。真到了那一天,少不得要带进宫请安的,只是到时候您别嫌烦就是了。”
“嗯,我们老人家啊,就爱热闹,没事儿,尽管带来。”窦太后很高兴的样子。
“听你这口气,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阳信开始发问了。
“嗳?是么?我怎么没听出来?”阿娇好奇。
“不都说要带进宫请安了么?还说没有?”
“长公主说笑了,不过是应太皇太后的话罢了。到如今,心里还没数呢,就是哥哥,也只是有个大概想法儿。”
“你哥哥看上谁了?”阿娇追问。身体前倾,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
“这可不能说。”笑。
“说说又怎么了?我又不能抢了你嫂子去。”
“是啊,你就说说吧,又没外人。”馆陶应和。
“好好的姑娘家,咱们这么说来说去的比划,已经是得罪了,再说了出来,万一人家姑娘不愿,面上可不好看。”韩嫣下套儿。
“怎么会不好看了?还怕不成事儿?尽管说出来,咱们做主。”阿娇打包票了。
“这倒是,你哥哥咱们也是见过的,弓高侯咱们信得过,不怕说坏了媒委屈了人家姑娘。”王太后也答应了。
“既这么着,臣回家问清了哥哥的意思,请您给当回媒人?”
大家同意了。又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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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未央宫,摆上朝食,刘彻挥去了乐师,表示要跟韩嫣边吃边聊,清静一点。
“真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就敢自己挑上熊了?”刘彻抱怨。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来已经到熊背了,真是‘骑熊难下’了。当时要是给我半盏茶功夫仔细想想,我就溜了。”韩嫣实话实说,末了翻了个白眼。
刘彻高兴了:“你干嘛不想啊?啊?~再说了,遇到危险不是该想都不想先避开的么?想了才会往前凑吧?啊?啊?~是不是啊?”
无聊的人!韩嫣翻个白眼,努力扒饭。刘彻嘿嘿笑了两声,也享用起丰盛的皇帝套餐了。吃着好吃,居然指着一盘羊肉:“把这个端给阿嫣,他养伤的时候不能吃性热的,可别馋坏了。”说完又笑了。
韩嫣脸色很僵硬,春陀也扭曲了。韩嫣跟刘彻在一起吃饭,不管是原来他是太子的时候,还是如今做了皇帝,都是一式两份的,哪怕碍于礼制,韩嫣面前的碗碟少了些,即便把羊肉跟牛肉共到一个盘子里,菜色也还是不会少的。更不用提御膳房已经把韩嫣当成老师的现在了,怎么会亏到他?
“那个,羊肉,我这里也有的。”
“我怎么瞧着少了一盘?”伸头望。
废话,天子食器九鼎八簋,韩嫣算是大夫级的五鼎四簋,数目少了几乎一半,哪怕再得宠,吃饭时偷偷给他个诸侯级别的七鼎六簋,连着王太后早先给加的一簋,那数目也比不上的。众人默……
刘彻缩缩脑袋,闷头吃饭了。韩嫣庆幸,传说中“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史官不在,不然,今天这个场景,够自己喝一壶的了。要说史官有些时候,与狗仔队,其实有些相似,就是记录挖掘别人的隐私,好在他们还听不到皇帝的壁脚,不过是在朝会上记记,然后如果风传得太厉害的传言,他们也会考察一下。史官的级别并不是很高的,一些事件,上位者如果是密谈的话,极少会让他们知道。想想看,要是你在自家房里跟老婆腻腻歪歪的都让史官知道了……这跟后世那个x照门也差不多了。
这顿饭,后半截是在搞笑的静默中度过的。后来,再跟刘彻一块儿吃饭,御膳房的开始变聪明了,礼制规定的食器级别还是那个数儿,其实的饭菜,用盘啊碗的盛着,既不是鼎也不是簋,这样既加了菜又不违了礼——这是后话了。
吃完了,刘彻清清喉咙:“好久没见了,留下来聊聊天儿吧,骑营那里,我已经让李当户先去了。”他已经把自己和韩嫣的时间全空了下来,韩嫣正好也有事情要跟他说,自是应了。
“你们家——开始议婚了?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刘彻开了个头。
“也就是这几天闲下来才想起来的,兄长大人今天二十了,再不成亲,就太迟了。”
“你呢?真要等他娶完了再说?不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韩嫣皱了皱眉毛:“再说吧,也不是很急。”他自己是挺无所谓的,倒没有那么迫切。
“也是,再看看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刘彻今天很八卦。
“投缘的。”
刘彻的脸皱到一块儿了,这都什么标准?“不是说要贤惠的么?”
“是啊,不贤惠,那也投不了我的缘啊。”
“你可真是……不过,公主里是没有了……翁主么——”刘彻歪着头开始考虑把韩嫣变成自家人的可能性。
劈里啪啦,韩嫣下巴掉地上了:“什么公主、翁主的,你在说什么呢?”
刘彻拍拍韩嫣肩膀:“好好干,我说,你要快点立功啊,我才能给你封侯,然后,再配上个翁主就好了。现在么,虽说翁主不一定要列侯,可还是要弄得好看一点儿。”
韩嫣傻了:“我没要娶翁主啊。”
“放心,有我给你做主,谁也不敢不贤惠的。”
……
鸡同鸭讲,无语问苍天。这话还能听么?刘彻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啊?人说三年一小沟,五年一大沟,韩嫣与刘彻之间相隔二千多年时光积出的沟沟坎坎,都快比得上雨水过后的黄土高原了——代沟太严重了,严重的沟通不良。还是说,今天这个决定是因为刘彻已经把韩嫣当成心腹大臣而不是别的什么了?
“别说我了,你那里,就看着朝上吵成一团么?”忙转了个话题,封侯要军功,想起兵事,要在窦太后死了以后,真到了那时候,搞不好,自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他们吵着,不好么?”
“只怕到最后,变成为吵架而吵架,一方同意的另一方必定反对,那时候,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还是控制一下吧。”
“这倒是。两边都压压?”刘彻还是有些犹豫,他到底还是对儒家偏心一点点,而且这些学说并没有一个是被明文规定了的唯一正确学说,不怕他们闹,“等他们把明堂制度给议出来再说吧。”刘彻最近对于传说中的明堂很上心。
“不如压完了再立明堂。”韩嫣想了想说。
刘彻满眼问号。
“现在压下了,以后再用的时候,就老实了。如果让儒家把明堂立了起来,你坐在明堂里压儒家……”就怕压不下去了。
“这倒是,要怎么压呢?父皇的时候,曾让黄生和辕固生当庭辩论,可也没有个结果。那时虽说是题目出得不太好,可我怕万一再辩出个一样的结果来,未免不好。”
“谁说压制就是要他们两家互相拆台的?”韩嫣揉了揉额头,果然,大家没有搞清楚学说与政治的关系,对上刘彻发亮的眼睛,“就算他们有一家赢了又怎么样?压一下,不过是让两方都知道,他们的学说只能是供人取用的,别把自己摆得太高了。他们拿的不是诏书,一出来,所有人都必须遵行。挑出两家不合理的地方,敲打一下,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学说并不是那么完美,不可以全照着用,别老嚷嚷着自己学的全是对的,也别把自己也给看得太高了,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想要大家认可,就要做出实绩来。”
喝了口茶,继续讲课:“大家都搞错了一个问题,以为学了某一家,就得一条道走到黑了,单说孔子吧,他就求教过不少人,从周的乐师到老子,还有七岁的孩童。兼容并包,不断学习,才是大家应该学习孔子的地方,可大家倒好,把孔子说出来的话,给当成根本了。所有的话语,不过是思想的载体罢了。就像书和知识的关系一样,大家重视书籍,是因为它承载了知识,得透过文字,连起来看整篇文章才能读出意思来。”
“廷辩,辩什么呀?你把自己和大汉朝廷当成奖品了么?谁辩赢了,就听谁的?你是傀儡么?弄反了吧?学说犹如器物,合适的拿来用,不合适的,就修正,不修正的,就抛弃,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朝廷用什么样的学说来治国这件事情,要搞清楚重点,重点是治国,而不是见了鬼的学说。大汉朝廷它是治国的地方,不是学堂。为官治国,要看政绩实效的,不是看谁说的有道理。”为什么大家都搞不清楚这一点?
“是得给这些学说一个定位的时候了。”定位这个词,韩嫣常挂在嘴边,刘彻倒也理解。
“就算现在用了某一学说,并不代表它所有的说法就是对的,比方说孔子说种田他不如老农,孔门弟子就对农事颇有鄙视。如果天下人都接受了这样的思想,都不去种田而想着做官,岂不是大家都要饿死?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官的,也可以说是没本事的人才去种田。可毕竟,这与国家重农的说法相背离了。文人士子,可以雅,但雅,不能用来治国。治国,要有实干的人,不是光会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发号施令的人。不计后果地随便指挥,实在是件太简单,可后果太严重的事。”
“用哪一个学说,取决于朝廷、国家有什么样的需要,而不是哪个学说更光鲜体面。里子都没了,纵便面子再光鲜,也没有挂的地方啊。只要保住了里子,面子的事儿还不好办么?”
“不光是这两家,哪一家学说,都得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借这个机会,也是表明朝廷的态度,能者上,庸者下。大臣是这样,学说也是这样。位子不是哪一个人的,治国也不是单靠哪一家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说得再动听,做起来没效果,那就不能说他是对的。哪怕现在合适了,以后不合适,照样得下来。要与时俱进才行。”呼呼,对最后两句话,韩嫣非常满意。
刘彻有点呆,正在消化韩嫣的言论。
“儒家现在看着好,也确实比黄老更适合。可自汉兴以来,却是用黄老而得盛世的,为什么呢?因为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必须用黄老与民休息。如今休息够了,黄老就不太适合了,所以要用儒家。须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儒家也有用到不合适的时候,这时就得再换个法儿治国了。单看如今要换掉黄老就这么费劲儿,也可以想像得出以后要换儒家时的景象了。与其到时候再费事,不如一开头就把这事儿给结了,省得日后隆!焙碳绦ザ蕖
“朝廷用了一种学说,这个学说的人就把自己给当成朝廷的准则了,能行么?他是么?可惜的是,大家都把他们给当成朝廷了,太奇怪了吧?他们把自己摆到正位上,大家都把他们当正位了?想着打倒?用打倒么?位子本来就不是他们的。”此时哪一种学说都没有得到政府明确的规定说是正统,哪怕是占优的黄老,也只是大家印象里的约定俗成而已。真正由政府确定一门学问是正统就是源自眼前的这个人。
“是啊,我干嘛要跟着他们的说法走?”刘彻回过味儿来了。
“不单是你,其实,包括现在正在朝上争执的诸位,也都把自己跟学说捆一块儿了,忘了自己是有选择权的人。谁说吃了饺子就得一辈子吃饺子不能吃面条了?”其实不止这样,与一种学说捆在一起,也是一种无奈,都这么大年纪了,再改换门庭,也困难,再说,这一学说给自己带来了若大的好处,连着许多同学、师生的关系网络,要改,还真是麻烦事。
“那要怎么让大家都认清呢?旁人怕是说不清楚,我又不好出面,”望着韩嫣,刘彻很为难,“你要出头,怕是要让两边儿都怨上了。这可不是捧一家压一家的事儿,还有一家做靠山。”
是啊,根本就是撕了人家的面子、抢了人家的饭碗的勾当。
“说不得,试一试吧,”咬咬嘴唇,“也没说一下儿就全倒出来,事缓则圆,慢慢讲,让大家习惯了就行。儒家和黄老,也不是一提出来就是天下响应的。当然,还得挑个好时机。”
刘彻点头:“难为你了。”
不难为,是我自己没事找事做。韩嫣头疼了,到现在,他也只是希望能够让各种学说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目前认准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是不多,可是依现在“殉道者”的执拗,自己恐怕要很费脑筋,还不一定能办得成事儿。目下,只希望能够把握住建元初年许多大事的契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