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按部就班的学习中慢慢流过,宫里的气氛却越来越不安,栗氏兄弟脸上得意的表情只有加深没有减退,只是大约被人在背后狠狠训斥了,所以对刘彘也能规规矩矩地行礼,见到韩嫣也不过是从头顶俯视而已,进一步的动作倒是没了。
就这样,到了前元六年。前元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是窦太后的生日,藩王、彻侯、公主中有头有脑得圣宠的便有资格到长安来为窦太后祝寿。窦太后最喜欢的小儿子梁王刘武却没有来,这让窦太后的生日过得不是那么高兴,连带着对刘荣的态度也更差了。
窦太后不待见刘荣的原因也很明显。窦太后一心想让景帝传位给自己的小儿子刘武,太后爱她自己的儿子,景帝也爱他自己的儿子,母子、兄弟之间便有了隔阂。自刘荣被立为太子后,这种隔阂就更加明显了。合该刘荣倒霉,本来窦太后在还是皇后的时候眼睛就瞎了,所有孙子辈中她唯一用眼睛看过的就是刘荣,最初刘荣还是很得窦太后喜欢的,只是刘荣成了太子,等于是让梁王与帝位无缘,于是他就被窦太后讨厌上了。加上馆陶公主煽风点火,刘荣、栗姬常在太后面前吃鳖。
梁王不来,可太后的生日还得过,这不仅仅是太后的生日更有其象征意义。所以,窦太后的生日宴会便在她并不痛快的情况下开始了。为了准备太后生日,窦婴被拎去做总策划,学舍的功课就停了,韩嫣也得到了前后十天难得的假期。从四月到将近十二月,大半年的时间,只在过年的时候有过一次假,这是第二次,景帝的生日不是窦婴负责,所以也就没得到假期。太后寿诞,韩嫣年纪小、没爵位、没官职、又是庶子,自然是没资格参加的,便决定趁这十天假期,好好休整,年假也就是那么几天,还要拜年什么的根本没有机会总结生活。
诸多皇孙,只有刘荣、刘彘在眼前,据说,刘荣不讨太后喜欢被打发去撑太子的脸面,就只有刘彘和阿娇一左一右地伴在老太太身边了。这些,都是听阿娥——跟着祖父大人出门参加寿宴的车夫的老婆的娘家侄女——八卦来的,她是在母亲院子里听用的。
太后生日过后,窦婴又重新拿起教鞭,韩嫣也回到太子宫学舍,继续做伴读这伴没有薪水只能靠小费解馋的工作。当然,窦婴上课打人是不用教鞭的,他用的是手板,太子颇得他青睐,挨打的时候极少,即使挨板子,多是太子挨一板子剩下的九板子就赏给伴读代为承受了。窦婴对太子的两任伴读虽然不太重视,但也不能太过放任,看不过去的时候还是会揍,之前的隆虑侯和窦安民身份不低学得也凑合,只是偶尔得一两次板子。栗氏兄弟就惨得多,代太子挨的打还没有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挨得多。
说到这里,韩嫣就不得不感激刘彘了,据他所知清代皇子学不好是要伴读代为受罚的,在这里,虽不完全这样,也会受无妄之灾,到目前为止,韩嫣还没挨过板子。自己学得还行,刘彘的功课也是极好的。这一点,韩嫣非常满意。
回到学舍,韩嫣还听到了一条并不意外的八卦——馆陶公主的独生爱女陈阿娇,被许给了胶东王刘彘。具体细节不详。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对“金屋藏娇”持保留意见。韩嫣没什么见阿娇的机会,阿娇并不来太子宫,而是跟着窦太后在长乐宫里学东西,只可惜自己的亲外婆,大汉朝的国母,最后培养出了一位废后。不管怎么样,馆陶公主和胶东王太后,最终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景帝、窦太后对此非常满意,刘荣的太子位斜得更厉害了。
栗姬也真够笨的,她儿子都二十多了,小老婆也有一堆了,阿娇才几岁?就是先答应下来又能怎么样?等阿娇长到能嫁的年纪,刘荣儿子都能生一堆了,那时候阿娇便是皇后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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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冬十二月,雷,霖雨。”
其实冬天打雷下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科学一点的说法是,这年天气普遍比较暖和,所以有冬天下雨的情况发生。只是两千多年前的汉代,绝大多数人不是这么想的,人们说,物反常即为妖,要发生大事了。很多人都压低了脑袋,小心做人,生怕未央宫里哪片叶子掉下来砸破了自己的头——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也有不少人,则是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准备承接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胶东王一系,属于前者,栗太子一系属于后者。虽然刘彘一点低头的意思也没有,而刘荣看到栗氏兄弟的得意则表现得非常尴尬,然而,有些事情毕竟是事实,而另外一些事情终究会发生。
大事果然发生了——前元六年秋九月,皇后薄氏废。这位无子无宠、迫于形势而被景帝娶回来供着的女人终于成了下堂妻。栗氏,越发的张扬了起来。在韩嫣的身边,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栗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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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且久者,况于人乎?”黄生慢条斯理地讲着《老子》。
他也是正式的太子老师,只是没有太傅的名号。只是他上课的时间太少,汉制,五日得一休沐,每五天有一天休息的时间用来洗头洗澡,也就是处理点私事。太子宫的课程也遵守这样的规定,每五日算是一个小阶段,黄生只五天上一次课,其他的都是窦婴的教学时间。
今天,正好轮到黄生讲《老子》。要韩嫣说,一本《老子》五千言,韩嫣和刘彘听也就罢了,刘荣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早八百年都学完了,还要时不时地再被拎过来听人串讲一遍,着实痛苦,还又不能表现出来,并且每次都要有比上一次更深的体会,这罪真不是人受的。比太子荣更难受的就是栗氏兄弟了,他俩对这些更是一窍不通,习武还能让他们高兴些,听课简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这也不奇怪,景帝在位这么多年,对宠姬栗氏的娘家根本没有什么特殊安排,只能说这家人家实在是没什么人能拿得出手了。
看着栗氏兄弟在太子宫的学舍里、在黄生的读书声里,一个劲儿地点头,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赞同黄生,眼尖的才会发现他们是在打瞌睡。看着他们的样子,再听听黄生的内容,觉得世界真奇妙,太巧了,黄生讲这段《老子》,跟栗氏目前的境况实在是太吻合了。韩嫣有些想笑,然后也确实笑了。
很不幸,栗申一个头点桌子,磕醒了,抬起头、抹抹脸,正好看见韩嫣在笑他。
课间休息,栗申便站到了韩嫣的面前。
“小东西,你笑什么?!”
“我听师傅讲《老子》,听得高兴,不能笑么?”伪装正经,韩嫣还算在行。
“你明明在嘲笑我听不懂,上课打瞌睡!”袖子已经挽了起来。
“我在听课,没事儿嘲笑你做什么?”无辜地看着他。
“撒谎!你就编吧!小小年纪就会说假话,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栗申!”刘荣听不下去了,“不得胡言。”
“放肆!”刘彘也生气了。
栗申斜睨了刘彘一眼,再对着刘荣:“太子,臣可没胡说,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净装相!姑母不是说过的吗?男生女相,真是妖孽,迟早跟邓通似的不得好死!胶东王选这样的伴读,分明是瞎了眼,偏偏还有人说他们一个懂事、一个会挑人。”
“住口!”刘荣开始大喘气,“再乱说话,以后你就不用进宫了,母亲那里我去说。”转向刘彘:“十弟莫怪,栗申本就是个粗人,本宫自会训他。”
刘彘眼睛开始冒火。韩嫣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虽然知道这副长相不太美妙,可年纪小大家只觉得他可爱,没人说难听的夸他的倒还不少,尤其是母性泛滥的寂寞宫女们。被人当面说得如此过份还是头一次,上次栗姬虽然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没这么尖刻,韩嫣也没太在意。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模拟过好多次云淡风轻的表情,但今天,听到栗申以如此不屑的语气说起,浑身都在发抖。事到临头不由人,真正轮到了自己头上能冷静的人不多。
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自己不是在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一切伤害,都得由自己来承担而没有重新读档的机会,也不能指望一转身所有人都会忘掉这段记忆。鸵鸟,不是谁都有条件当的。
那边栗申还没有住口:“太子何必向他道歉,您可是未来的皇帝,别人都要巴结咱们才对。小小年纪就会藏奸,还想要娶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的女儿当老婆……”
“啪。”好大一记耳光,被窦婴赞为仁孝慈和的太子动手赏给了栗申一记耳光。
栗申捂住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刘荣。韩嫣有些发愣,没想到刘荣还能做出这样的举动。直到被刘彘拉回座位,还没回过神来。一天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回到侯府,也没敢跟大人们复述栗申的原话,只说他无礼。
夜里,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睡不着,想着白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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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我在某些方面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不好,今天的事情真是给了我一记棒喝。虽然只是栗申那个没脑子的家伙在复述栗姬的酸话,可以肯定栗姬的不满主要是针对刘彘、长公主等人,我只是倒霉被捎带上的。只是听了这话,我根本不可能做到轻风细雨不萦怀。
之前只想到有关韩嫣的流言是在武帝登基后宠爱韩嫣所以才流传起来的,之前大家见到我,总是说我是个可爱的漂亮孩子,加上刘彘也是个幼童,还真没人往歪处想。没想到现在就有人讲歪话了。
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们不是npc,只会按照固定的套路走,他们是会思考的、独立的个人。仗着年纪小,大人又不太重视,最初在侯府的时候,没什么人关注还能按照自己的剧本走下去。到了宫里,连树上掉个叶子没有及时打扫,都能被人猜出背后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地方,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才醒过神来:他们不是按我的知道的剧本走过场的演员!即使是,那剧本还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改动了呢。我以前的想法实在是太简单了,以后还得更小心才行。纵使知道结局,可谁又晓得过程会演绎成什么样的乱七八糟呢?我犯了穿越的通病——自以为了解一切,却不知历史已经悄然改变,虽然蝴蝶的翅膀不至于扇起暴风雨,可自己的周围温度已经改变了。我被自己的固定思维给坑了一把。还好,问题不是太过严重。
最近兄长大人对我的敌意是越来越明显了,我知道是为什么。先前请的周公,侯府仍然供着,由正式老师降成我的家教;祖父从匈奴带回来的部属,除了教他骑射的之外,我也有一个单独教授骑射的人,那人还跟外祖母家有点关系,教得分外尽心。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每天早晚必定把我拎到正房,仔细询问一天之内的经历并且叮嘱要谨慎小心。虽然我不是什么热门人物,可在这个没什么娱乐的年代,上流社会无聊圈子里对八卦便分外热衷,宫里便有些关于我的八卦传出来,也就是聪明、可爱、好学、字写得好,得景帝夸过之类。这些,都让兄长大人非常不高兴。
可我管不了他高兴不高兴——计划没有变化快,我之前的许多美好构想现在看来也只是构想而已,光为了应付这些变数,我就已经有些手忙脚乱了,实在没多余的精力来应付他,除非他现在就想灭了我。
我不能因为他不高兴就表现得比他傻,除非我真是平庸到一无是处,只能巴结讨好、仰其鼻息,跟在后面当应声虫,否则,光凭我小时候长得比他好,母亲比较得宠,他就不会喜欢我这个庶弟。况且,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就算要靠巴结讨好人才能过上好日子,我也得抱个粗腿不是?就算他长大了会变得平和,不计较小时候的事,那他得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等到他不想跟我计较的时候,我还指不定吃多少亏呢。
况且,一旦水平降下来,刘彘第一个饶不了我,他身边不会留笨蛋,我要是笨了迟早会被换下来,登高而跌重,踩我的人一定是一堆,要是不被换下来,就又坐实了花瓶的名声了。而程不识的功课我又不想拉下,最后就搞成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了。一开始是想着表现上进跟着刘彘混的,中间有过韬光养晦的想法,最后成了伴读又被迫表现优秀。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当时居然连装病逃避入选的经典桥段都给忘了,我是猪!
我还真是不聪明,前世根本没遇到过这些事,哪怕读过不少涉及宫廷争斗、政治阴谋的书,也只是当剧本在看,压根没想到过这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便会有些举止不当,幸亏有个年纪小可以作为解释的理由,才没让人太过怀疑。年纪小还好,再大一点,就连理由都可以省了,直接被人给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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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在家里想了半宿对策,准备应付明天的场面。第二天到了学舍,只有刘彘对他说:“韩嫣,不要害怕。”说完,还拍拍韩嫣的肩膀,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遇事会害怕的小屁孩……
半天课后,景帝来了!韩嫣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人家景帝根本没搭理他,先是问了窦婴的教学情况,照例听了对太子的赞美,对栗氏兄弟只是一言带过,刘彘和韩嫣也得了些夸奖。坦白的说,窦婴还是挺公正的。景帝听完,又是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考较了栗氏兄弟在窦婴的手板下打得勉强能看的功课,又问了刘荣几句政治观点,得到以礼治天下的回答,景帝脸上一直是淡淡的。
“小猪,告诉父皇,上学有意思么?”
“回父皇的话,能学到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儿,儿臣觉得很有意思,很喜欢。”
“哦?你都学了什么啦?”挑眉逗儿子。
“儿臣学了好~多~”比划一个大大的手势。
“好多是多少?”
“窦太傅教的选贤任能,遵礼,仁孝。程将军讲了好多打仗的事儿。”
“是么?”
“嗯!”
“哈哈~”景帝很高兴,“这就是好多啦?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可不许淘气,要认真学啊。”
“喏。儿臣可没淘气,儿臣学得可快了。”
“不能自满啊,要戒骄戒躁,知道吗?”
“喏。”有点沮丧的声音。
“韩嫣。”
“臣在。”
“朕记得你是跟胶东王一般大的吧?”
“是。臣和殿下同年,殿下是冬十月,臣是春三月,比殿下小五个月。”
“过了年就七岁了,七岁,男女不同席,也不用再跟你娘了,算是个小大人了。过了年,你搬进宫来陪你家殿下好不好?”
他在想什么呢?韩嫣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景帝正含笑看着自己。歪了歪脑袋,想了一想,点头:“臣挺想跟殿下做伴的,臣跟殿下住在哪儿呢?殿下不是住在王娘娘那里的么?那怎么行呢?那是后宫,祖父大人说,要守规矩,外臣不可以进后宫。”年纪小的理由被堵了回来,得另想借口。
“你才是多大点儿的小东西啊?弓高侯也太谨慎了,小孩子还是活泼点儿好,就听朕的。不会让你们老住后宫的。弓高侯那里,朕自会跟他说。你年后就搬过来吧,跟家里人过个好年。”拍拍韩嫣的脑袋。
“喏。”一礼到底,韩嫣在宫里形成了两大习惯,一是一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就条件反射地答“在”,另一个就是礼多人不怪。真是苦命,先说自己长大了,然后又说自己还小,自相矛盾。追上一句“臣在休沐日能回家看母亲么?”
“呃?”景帝呆了一下,“可以啊。”眯着眼睛一边点头一边笑。
景帝走时,带走了栗氏兄弟。从此以后,汉宫里再也没有出现他们的身影。下午骑射课,射完了五十支箭的空档,刘彘让韩嫣陪他聊天,言谈之中很是得意:“我就说了,没事儿的。”
“是。”很多时候,他说韩嫣听就行了,他也就是想找个倾听的对象,无奈宫中合适的倾听者实在太少,韩嫣就成了他的心情垃圾筒。
“干嘛?让你陪我住你不高兴?以前你就不要,今天还这样!我白跟母亲和姑母告状了!”你就是不告状,她们也会知道的。不过这孩子为自己出头,还是让韩嫣有些高兴。
“臣不是不高兴。”
“那是什么?你又想你母亲了?羞不羞?”还是气鼓鼓的。
“不全是,臣是在想以后住到宫里,要做些什么。”三餐饭会减成两餐的,饮食不规矩容易得胃病,这点得考虑一下。还有就是,进了宫,要不要自己洗衣服?宫里可是危险事故高发地带,不安全呐。
“住到宫里,还用你做什么事情?陪我读书、陪我玩儿就行了。”
“……”跟小孩子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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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将今天的事情如实上告,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都没有反对,只是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并且让人开始打包行李,离过年还有二十天呢。今天一堆人都抽风了么?阿娥为韩嫣揭开了谜底:今天,大行上奏,请立栗姬为后,景帝大怒,按诛大行。
天,已经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