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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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偏殿一角, 被几个苍老的身影占据。花白的头发在晨曦中泛着点点银光,没有老人的慈善安详, 反而因为他们不停走动的步伐显得一种异样的焦躁。

“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一位已过花甲的老太医紧皱着眉, 与满脸的褶皱挤成一堆,每个沟壑都诉说着他的焦急和不安。

“明明其他几个宫的人都好了啊,这位大夫到底为什么会不行呢?”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太医接口道,眉目间除了焦急更多的是疑惑。

昨夜几人被急召入宫后,与医圣谷的大夫一起研究后,确定了这的确是一种毒没有错。随后陛下就派人搜查了谦若宫,果然搜查到了毒药和解药。凌晨时解药被送到他们的手上, 便立刻将解药喂给了几位中毒的宫妃, 她们都在一个时辰后身上的红疹消退,一看便知毒是解了的。

但到了任刃这里出了问题。

一样的解药吃下去,他身上的红疹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鲜红, 一种鲜血般的润泽感, 好像就要滴出血来。一个时辰后,那满身的红疹扩散的愈发迅速,很快的便已经蔓延到了腰部,同时伴随着是极为难耐的痛痒感。

——毒药已经发生了变异,这让几位太医有些束手无策。

“哎,要是秦院首在就好了……”最年轻的太医小声嘀咕道。

“噤声!胡说些什么!”带着他的老师傅立刻竖起眉毛冷喝道,小心的用余光扫视周围, 见没人注意到他说的话才稍微放心,低声骂道:“秦院首已经离开了,再也不要提起!”

其实谁人不晓太医院院首——秦太医才是陛下最信任的,也的确医术最好的大夫呢?但是不知为何,几个月前秦太医突然毫无预兆的离职,而奇异的是陛下的态度。好像这是一件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样,既不追问也不调查,只是重新任命了院首。

在宫中这么多年,虽说是太医但也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这秦太医怕是跟陛下有了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秘密,便一个个装聋作哑,全似不知道。但今日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不由得想要去依赖医术最为卓绝的秦太医,更何况陛下的震怒……总要有人来担着啊!

被骂了的年轻太医缩了缩脖子,岔开话题:“这任大夫是医圣谷后人,他不能自己给自己研究出解药吗?”他们身为太医,医术自然是好的。但任刃情况实在奇怪,不知这毒是怎么成的,解毒也就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解开的了。不过现在看来,以这毒药的蔓延速度,恐怕还不等他们研制出解药人就熬不住了。

“他哪里还有那个思考的余力啊……”老太医要摇头叹息一声。从任刃发病的症状来看,那红斑除了是因热毒而起外,似乎还有其他的毒素,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毒,但是效果显而易见:加剧了原本红疹的瘙痒感,从颜色来看,绝对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那个少年,恐怕全部的意志力都去用来抵抗那种要命的痛痒了,哪里还分得出心来研究药性,研制解药呢?这样下去,不要多久怕是连神智都难以维持了,还何谈自救?

“那么,就让他那样……”年轻太医有些不忍的说。

“这是他自己提出的,也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人的控制力有限,到了极限会克制不住的。”老太医的视线望向合起的门扉,虽然看不到屋内的人,但语气中不自主的透露出了些许的赞赏。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啊,能硬生生忍住这样的折磨,还清楚地提出了一个方案。

任刃身体上的红疹痛痒难耐,但却绝对不可以去抓挠、磨蹭,一旦将红疹薄薄的表皮擦破,露出里面的血水,便很容易感染,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

深知此点的任刃,此时正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内,睁大眼努力去想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来忽略从身体各处传来的难耐的痛痒。那种感觉好像是一群群幼小的虫子,在啮咬他的皮肤,偏偏有的轻有的重,或疼或痒的夹杂在一起,让人恨不得将那里挠破,将那块折磨人的皮肤连着肉一起剜掉。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赤/裸的腰部也开始浮起红疹,下意识的想要伸手触摸一下,但手腕刚要动作却被扯住,被捆住的双手只能微小的移动。这才想起来自身处境的任刃不由苦笑出声,他真是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的。

本以为他只是中毒,服了解药也就好了。哪能料到到他这里解药就不管用了呢?还来不及研究解药,毒性的蔓延速度让人震惊,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已经蔓延到了腰部,伴随而来的是越发明显的痛痒难耐。虽然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去抓挠,但太过折磨的感觉,让他的手一次次不自觉地探出,在碰到皮肤的瞬间才回过神来。

于是,任刃让人将自己绑了起来。

因为害怕衣料的摩擦会擦破身上的红疹,他赤/裸着上身,下/身也只穿着宽大的里裤,双手被绑在墙上,双脚也分开绑住,好像一个将要被执行刑讯的犯人。只是不同的是,他的身上那一块块凸起的红疹,在白皙的皮肤上是那么的恐怖。

任刃突然想起那一次的受伤,那次他是真的被杖刑了的,事后养伤的时候结疤也是痒痒的难受,但那时有林泽生在。突然发疯似的怀念那个带着草药味道的怀抱,在那人的身边,被那人坚定地拥住,就好像可以与所有的伤痛绝缘,因为那人会将他护在怀里,保护得好好的,不忍看到他受一点点的伤害。

而现在呢……

现在所受的是那时候的百倍千倍,却只能一个人被困在这里独自挣扎。

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控制不住的声音溢出口。任刃真的有些想昏过去了事,但他又偏偏不能。毒性太过霸道,他只有不停地运转内力将毒素向体外逼出才能维持住现状,若是他真的昏了过去,毒性怕是会蔓延的更快上几分。

被痛痒折磨的有些扭曲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自嘲:他真是自找的啊。

突然,门被大力的推开。力道之大,门扇被直接撞到了墙上又反弹回去,但却被来人牢牢抓住,木门吱吱抗议着老实了下来。

抬眼,是预料中的人。任刃轻喘:“陛下,你怎么来了?”只是那声音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语调拐的有些奇怪。

“怎么会这样……”萧天弘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人。

少年有些瘦弱的身体因为被捆住了手脚,而看起来有些拉长。粗重的绳索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有一种摧残的美感。但萧天弘并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因为任刃身上的红斑已经密布了他的视线。即使不懂医,他也已经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你能撑几天?”萧天弘很快便收敛了表情,冷静地问。

任刃动了动身体,反问道:“太医们需要几天?”

萧天弘沉默。他下朝后便接到了亲卫的报告,便立刻赶了过来。听太医们对他说解药无效之类的话,他虽担忧但绝对没有想到已经这么严重。太医们需要几天,刚刚新上任的院首告诉他,至少七天。

视线投向任刃还干净的脸庞,一向平静自持的目光中隐隐有些波动。他知道任刃是个多么能忍耐的人,上一世的任刃经历了多少的折磨和痛苦都不曾抱怨,不曾呻吟。而现在……他清楚地看到了任刃咬紧牙关,微微颤动的下巴,以及他额角滑落的汗水。这会是怎么样的折磨啊……

短短两个时辰就已经这么严重了……七天,任刃怕是等不起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萧天弘的沉默,任刃直直的看向他,目光平静如水:“既然太医们束手无策,那就算了。还望陛下赐下毒酒或者三尺白绫,让任刃走的没有痛楚吧。”

他的目光那么平静,乌黑的眼眸似乎穿透了这层层城墙,望向了另一个虚空。不同于泽州遇见时那恶意讥讽的冰冷,不同于在宫中是抗拒淡薄的无视,现在的任刃……是一种看透了,看淡了,毫不留恋的眼神。这世间的一切,任家、华国、医圣谷似乎他都能就这么轻轻拿起,然后随手扔下。

萧天弘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惊慌,为什么他的眼里没有不甘、没有留恋、也没有愤恨?任刃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了吗?就这么死了也无所谓了吗?那么,朕呢?

隐藏在宽大的朝服里的手掌用力握紧,萧天弘重重舒了一口气,沉声道:“任刃,你撑住,朕替你向医圣谷求救。”说罢,便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所以,他没有看到任刃骤然放松的眉头。

萧天弘到了外间,便给太医们下了死命令,务必将任刃的病情拖住,什么药材都可以使用,他只要保住任刃的命。

几位太医虽然跪地领命,但却没人肯说出一句担保的话来。

看着低头不语的几人,萧天弘突然怀念起那个花白着胡子,对自己也算恭敬但从不畏惧的老人来。明知道那是医圣,明知道这一世的秦太医还没有对他不忠,但他还是将人赶走了。

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更加后悔莫名。若是早知道……早知道,他绝对会将医圣留在身边。只是,现在怎样都来不及了。

就在他沉吟不语的时候,新院首突然开口:“启禀陛下,下官们也研究了任二少的情况,一致认为是他的体内有某种药剂的残留,或者食用了什么东西,恰好与解药相克,所以才会激发变异成了另一种毒药。”

萧天弘皱眉,明白了太医的意思。

向身后跟着的人一摆手,吩咐道:“将纯妃带过来。”这些时日以来,任刃的吃食都是她一手包办的,没人比她更清楚任刃的情况。

很快,娉婷便被人带了过来。

双手微提起裙摆跨过门槛,看到屋内的几位太医,稍微诧异了一下,便端庄的福身:“臣妾见过陛下。”随后,几位太医也行了外臣礼,娉婷笑着点头算是回应。

萧天弘也没有废话,直接便让太医将任刃的情况说给了娉婷。

娉婷端正的站着,静静地听着太医的诉说,脸上的表情数变。愕然、震惊、心痛、难过……直到最后归于面目平静,几近无动于衷。只有手中已经扯了变形的手帕以及还微红的眼圈泄露了她的心情。

待到太医说完,娉婷思考了半晌,说道:“这些时日以来,任二少食用的都是中性缓和的饭食,绝不可能与解药相冲。”说到这里,转身对着萧天弘微微一福身,继续道:“臣妾有个猜测:既然这毒药的药效是模仿的天花,除了是为了误导大夫的判断外,是不是也误导了大夫的预防措施?”

此话一出,满屋的人皆恍然大悟。

是了,如果这毒药早就料到了会有人按照预防天花的方法预防,那么这毒会不会就故意与那预防措施相冲,反而激发起更强烈的毒性?那么,极有可能问题就在于任刃之前服下的,那个预防天花的药方了。

“不,几个已经治愈的宫人也是事先服过预防药的,吃了解药也没出现问题啊。”年轻太医随后就否定了这种说法。

“与其在这里猜测,为何不去直接问问任二少?那药方是他所开,身为医圣谷的后人,他该是最能给出答案的。虽然二少已经痛苦难耐,但回答几个问题应该还是可以的。”老太医摸着胡子插话道。

“那么,便进去问问吧。”几乎没有思考的,萧天弘就决定了。

推开门,屋内只有一个被捆绑住的人。他低低的垂着头,长发束在脑后,却仍有一些碎发从前额落下,挡住了他的脸庞。只是这么一会儿,身上的红疹又多了一些,腰际本来只是浅红的斑痕现在已经变得鲜红了许多。

老太医惊喘一声:“这毒性比想象中蔓延的还要快!”有些敬佩的看着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人,这种痛痒绝非常人能忍受。他们几位太医之前也想过如何缓解他的痛楚,但不敢用药不敢针灸,生怕再触发出什么副作用,所以只能生生忍着。而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已经被折磨了两个时辰,却连一声轻哼都没有过。

“怎么说?毒性你们拖延不了吗?”萧天弘将视线从垂首不语的任刃身上收回,问几位太医。

“的确太快了,必须尽快将热毒引出来一些,否则就会开始毒伤内脏了。”年轻太医皱眉道。这样的蔓延速度,不到一日便会毒性内侵,到时候就算是医圣谷的人赶到了也药石无救了。

“可是要如何引?”另一位太医愁容满面接口道:“针灸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要怎么选?不同的穴位组合引毒的途径也不同,可以从肝经引毒出来,可以从胆经引毒,可以从……万一选错了,反而可能会加速毒性的发作,所以……需要试验。”

听了这话,娉婷心中微微一凉,面露急色,轻声询问似乎昏睡过去的任刃:“任二少,太医们认为毒性之所以会改变是因为之前的预防药与毒药相克,但为何其他服了药的人没有出现问题?你可知道这个医理是……”

那垂首的人终于有了回应,声音轻轻的,有些沙哑:“龙檀香,药引。”

轻轻地五个字,却让屋内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萧天弘心中如遭重击,心脏狠狠的一痛。是他天真了,怎么就没想过以任刃的性格,怎么会是主动帮他分忧的人呢?任刃会主动站出来说要插手这次的事件,压根就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啊……

他以为他的努力已经起了作用,任刃的态度有所软化了。他清楚地记得当他以实际行动选择了帮任刃圆谎,肯为了他提前拔起太后的势力时候,任刃面上闪过的震惊和迷惘。他真的以为,任刃或多或少已经感动了,已经对他改观了的。

有些想笑,却只觉得酸涩沿着喉咙攀爬到了嘴上,连一个弧度都扯不出来。虽然不懂医,他也明白药引的重要性。而这个预防药的药引是龙檀香啊……除了经常出入养心殿的人,还有谁能闻得到呢?其实那药,对后宫他人根本就是无用的啊。

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懂呢?任刃根本就是作壁上观,只等局面不可收拾时再出手相救。而目的呢?那么显而易见,医圣谷后人出现在宫中……这样的消息早已传递出去了吧。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果然这才是他的任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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