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卿的伤虽不显皮肉, 却足足将养了十余日才能勉强下床。君漪凰那边传来消息, 自贺兰馥自戕而亡后,君漪凰蛊虫发作的症状便轻了许多,只是始终昏迷不醒。
幸而南塘御医鲜少接触蛊之一物, 无法查验出君漪凰体内的子蛊。夏若卿趴伏在床上无法动弹,镇日只能算计如今要如何才能对南诏帝下手。
夏若卿知晓, 贺兰馥既亡,子母血蛊便不能再用, 而且那日南诏帝疑心她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 虽无确凿证据,但自己再想近身怕是不易。为今之计唯有先夺取君漪凰魂魄,将阿馥的魂魄引入君漪凰体内。近日来南诏帝均停留在裕丰宫中, 对于君漪凰——想是不会设防的。
夏若卿未曾想过在家无意习读的这种名唤魇术的奇术竟神奇如斯。书中所言宛如天方夜谭, 若非当时情急,她也不会想着去尝试, 更未想到能一举成功。
“阿馥, 阿馥。”夏若卿唤声缠绵,脸颊摩擦着那枚紫玉耳,字句无限温柔,宛若情人轻语,“阿馥, 我想你了……我已经想好怎么杀了那个狗皇帝了,你会帮我的对不对?阿馥……阿馥。”
“阿馥,我这几日都想好了, 既然有这等抽取魂魄的奇术,何愁不能成事?待你回到君漪凰身子里,便可趁其不备施放迷药,我将他的魂魄一缕缕慢慢抽离,谁都查不出端倪。若早知这术法是真的,我就不会在你身上下蛊了……阿馥,我知晓你生气,待你回来了打我骂我都随你,别不理我留下我一人了。那日……那日你对自己那样决绝,教我好生伤心。”夏若卿负手立在凝寰宫早已枯败无人整理的园中,凝望着满目荒凉,面色温柔婉约如常,眼神却是冷厉似冰,“那个狗皇帝,连你的承明殿都不愿留给我,幸好……幸好我留下了你。”
夏若卿忽而一笑,菱唇轻吻在紫玉耳之上。
“也罢,反正我们在这后宫中逗留的时间也不长了,他要收便收回去罢,只是可惜了你的衣衫用具,不过想来以你的性子也不会稀罕的。”话说到此,夏若卿又幽幽一叹,低声道:“宫外消息迟迟传不进来,也不知道父亲母亲如何了。你不在身侧,我竟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往日贺兰馥总是默默守在夏若卿身侧,言语虽少,夏若卿每一回首却总能见着她温柔而深情的目光。夏若卿早已习惯了那份炙烈的情,习惯到以为能玩弄于手掌之中。
阿馥……阿馥真的愿意回来吗?护在手心的耳不会言语,夏若卿忽然打了个寒颤,将心中的一点迟疑尽数除去。
阿馥定然会回来的,她说过,她爱她,又怎忍心留她一人!
夏若卿咬紧唇,收回心绪,眼角时时瞥向月门。她今日命挽容前往裕丰宫打探消息,却不知挽容为何迟迟不归。
心中正烦乱间,忽闻得月门外杂沓脚步声起,似是有人急促跑动。夏若卿微一敛眉,神色颇为不喜。这挽容调教了这许多年,做事始终莽撞定不下心,实不是个成大事的坯子。
脚步声近到月门,果不其然正是挽容。挽容发丝凌乱,双目红肿,一见夏若卿,双膝一软便跪倒在月门外,失声痛哭。
夏若卿心中一沉,厉声喝道:“哭什么,有事好好说!”
“娘娘……没了……没了……老爷、夫人、二少爷、三小姐……全没了……”
挽容话说得乱,夏若卿却听得分明,只觉脑中嗡一声响,刚养好的伤痛似又复发,一口血直奔而出,洒落在地。
挽容也哭得傻了,只顾跪在地上,不曾前来搀扶夏若卿。夏若卿强自稳住身形,眼前一片暗色,天地间刹那便似坠入虚无。
“你……再说……一次……”夏若卿一步紧挨一步,走到挽容身边,五指捏住挽容肩胛,指尖几欲陷入挽容肉中。
挽容亦是满面绝望之色,低声道:“方才收到……宫外消息……因老爷……迟迟不愿招出朋党名单……风雷监中人……用二少爷拷问……老爷……撞墙而亡……”
夏父一死,唯一指望已无,族人再难幸免,夏氏一族……再无翻身之日!
夏若卿眼前昏黑,再也站立不住,跌跪在挽容身侧,呢喃道:“那母亲呢?小弟小妹呢?”
“听闻二少爷……本就年幼身弱……不堪重刑,当场就没了。夫……夫人见老爷自尽,生无可恋,又恐受辱,当日夜里携着三小姐……一同自缢而亡……”
挽容的话断断续续传进夏若卿耳中,夏若卿仰望天空,什么都瞧不清望不明,只觉不过转眼,这世间已然生无可恋。
她的图谋,她费尽心力所做的一切,就这么……灰飞烟灭。
点滴不余。
这么久以来,她求的不过是一场空,她的隐忍,她对贺兰馥的欺瞒,贺兰馥的绝望自尽,又有何意义可言?
笑话!
笑话!
不过一场笑话!
夏若卿倏然长笑出声,声声如杜鹃泣血,闻者哀戚。
“娘娘!”挽容这才发现夏若卿不对劲,吓得连哭声都暂时止住了,拼命去擦拭随着夏若卿笑声不断顺着唇角滴落的鲜血。
“娘娘,娘娘!别笑了……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您哭出来吧!挽容什么都没有了,娘娘您……您别再出事了……”纵然平素不亲,论血缘二人依旧同出于夏家,挽容见夏若卿崩溃至此,不由又是怜悯又是难受,抱着夏若卿大哭起来。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夏若卿喃喃道,淡粉带血的泪珠终究涌出,瘫软在挽容怀中。
依偎在挽容肩头的双目微张,凌乱的视线落在满掌猩红以及方才无意识紧握在手心皮肉中的耳上,夏若卿忽然全身一颤,似是自言自语道:“不……我还有阿馥,还有阿馥……我……还不能死……没错,要死……我也要让阿馥回去北燕……她本就不该进到这里,这里的事……与她何干?!”
仓皇推开挽容,夏若卿踉跄移步,一步步挪回自己所居的楼中,背影如斯寂寞,再无昔日凌厉气势。
一主一仆,两人足花费两日才缓过心神。原来夏父自尽早是月前之事,只是风雷监中消息封锁严密,一直未曾流出。
夏父虽为文官,生性却颇坚韧,被押送入风雷监内后,诸般拷打也紧咬牙关不愿招供属于夏氏派系的名册。夏父深谋远虑,深知一日不吐露,身后便多一条出路,开口之日,便是夏氏曙光断绝之时。且女儿身在后宫,位份尚在,夏父一旦供出相关人等,他们势必怒极报复,只怕届时连宫中的夏若卿也保不住。种种考量之下,夏父纵数次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半字不言。南诏帝数次厉责,风雷监也是无计可施,便把主意打到了夏氏亲眷身上,破天荒的将女眷幼童也拘拿入监。监牢狱头知道夏父不惧严刑,是以不再对夏父施刑,而是将诸般残酷刑罚轮流施展在母子三人身上,再将夏父锁在一侧逼其旁观。
月前夏父眼见幼子被折磨得几近气绝,终于点头愿意招供。狱头大喜,眼见交差有望,忙备好纸笔,却不防在解开枷锁瞬间,夏父竟然乘隙撞墙身亡。
夏若卿早已冷静许多,听挽容将原委一一道来,只是漠然听着。夏家一家历来情深,彼此为保全家人竭尽全力,得来的却是这么个下场。
“他们……如今呢?”
“听闻……被吊在风雷监外,以儆效尤……”挽容哀声答道。
“以儆效尤,好个以儆效尤。”夏若卿双目微闭,轻声道,“你若想出宫,我可送你出去。”
“娘娘……”
“走罢,这里……”夏若卿环视了一圈略显破败的屋宇,扬起嘲讽笑意,“再也没有所谓的娘娘了。”
以夏若卿埋下的人脉,送走一名侍女并不困难。在夜色中,夏若卿站在小楼上,目送头披斗篷的挽容边回首边远去,抬起握在指尖的耳,摩挲道:“阿馥,如今我真的唯有你了。”
夜色中的裕丰宫中不复往日喧闹,处处都透出一股冷清凄凉。
自出事后裕丰宫上下宫人们均是劳心费神,南诏帝又时常来此,宫人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此刻值深夜,巡夜宫人早已懈怠。夏若卿身着侍女俯视,一路无人盘问,畅行无阻直入君漪凰所在中殿。
因御医吩咐君漪凰需静养,且这段时日君漪凰不曾醒过,守在外室的侍女躲懒靠在案上,竟正睡得香甜。
夏若卿见状,不由嗤笑,此行顺利至此实在出乎她意料,这或许真是天意吧。
手指轻轻滑过躺在床榻上眉眼紧闭的君漪凰脸廓,君漪凰昏迷日久,容貌憔悴许多,却依旧尚残留着从前的美艳。夏若卿满意微颔首,无声道:“虽较阿馥差些,也不委屈她了。你曾害我失了孩儿没了依凭,又教唆苏灵雨对夏氏一案落井下石,夏家落得如此地步实有你的一份功劳。不过今日我取了你的魂魄,我们至此便算两清,再不相欠。”
父母弟妹既亡于风雷监中,夏若卿如今再无太多念想,让贺兰馥回魂,已是当前最最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