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容携着银针回来时, 见璎珞面无血色尚瘫坐在地。挽容自也见到了夏若卿的诡异神情, 只是她跟随夏若卿多年,胆量历练皆非璎珞可比,是以挽容稍一定神, 将银针奉给夏若卿后,便将璎珞匆匆拉出室外, 守在小门前。
室内寂静无声,两人魂不守舍的站在一处。璎珞这会子的泪干了大半, 见门前来往诸人匆匆而过, 对她两人视而不见,再也忍不住,悄声对挽容颤声道:“静贵嫔……静贵嫔方才说……要救兰婕妤……”
“噤声。”挽容左右一瞧, 见无人注意到璎珞的话, 这才颦眉回道,“你也是宫里老人了, 有的事便当从没听过吧。”
璎珞想起今日晨间随着贺兰馥听到的夏若卿的那番手段, 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多言,唯有咬唇默然。
挽容表面沉着,实则心中也是不安,思绪纷杂。她并不知晓夏若卿究竟意欲何为, 又想到贺兰馥这一自戕,不知是否会影响夏若卿的挽救夏氏一族的大计,正彷徨间, 抬头便见一身着御医袍服的男子由宫人引着进到外阁,举步就向外室走来。
挽容一惊,拉着璎珞便敛袖行了半礼,呼道:“陈御医。”
陈海荣点头应了,抬手示意两人免礼,以便进到外室。挽容又惊又急,阻在门前并不起身避让。她不知夏若卿是否完事,只望夏若卿能听到这句呼声,能及时收手,莫教人发现端倪。
陈海荣一路急赶,到了裕丰宫中竟见到这般木讷的宫人,不由怒了,道:“听闻兰婕妤急病,还不速速让开?”
挽容无奈,只得侧身让道。陈海荣一步进到室中,鼻中就嗅得浓浓血味,再定睛一瞧,手中所提药箱顿时直坠在地,发出重响。
只见床榻之上鲜血横流,素来端庄温雅的夏若卿抱着仰卧一长发散落的女子静静坐在床沿。那女子自侧颜瞧去,笔挺如削,轮廓凌厉,正是称为急病的贺兰馥。
陈海荣尚算镇定,一惊之后立即赶到床榻边缘,便瞧清晰了贺兰馥脖颈间的那根金簪。
“来人!还不快去叫人来!”陈海荣顾不得礼法,挥袖向挽容呼喝同时伸指按压在贺兰馥脖颈之上,触手便知这位艳名满宫闱的兰婕妤已是无力回天。
之后便是兵荒马乱,夏若卿宛若失了魂般任由旁人摆布。陈海荣令人安顿好夏若卿,再细查验贺兰馥脖颈伤处,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自金簪刺入脖颈的角度与深度以及帐幔的血迹即判断出贺兰馥乃是自戕而亡。
不过半个时辰,南诏帝亦闻讯自前朝赶至裕丰宫。不过半日,后宫身处高位的妃嫔便一小产一病危一自戕,怎能不叫南诏帝震怒?将三人瞧过一遍后,当即将唯一无恙的夏若卿传唤到主殿。
夏若卿此刻已经由挽容伺候着重新梳整发髻添补妆容,神智似也比陈海荣见到时清晰许多,见到南诏帝便跪拜在地,再不起身。
“夏若卿,这是怎么回事?”南诏帝怒极,连封号都免了,直呼其名。
夏若卿只是摇头,垂泪不语。
“说话!”
“妾……妾不知晓。”
“贺兰馥为何要来裕丰宫,为何要在裕丰宫中自戕?她自戕之时,只有你在旁侧!而且你与她素来交好,怎会不知?”
“陛下,妾当真不知。”
“你别倚仗有夏家在后,朕便不敢动你。你若不说,便视你与贺兰馥同罪同处。贺兰馥已死,你可想清楚了!”
“陛下,如今夏氏如何陛下较妾更为清楚,妾谈何倚仗?贺兰姐姐身为南塘后妃却自戕而亡,是为大罪。旁的妾却实不知贺兰姐姐何罪之有,陛下让妾从何说起?”听闻南诏帝责问,夏若卿倏然仰头,声声泣道。
“你!”夏若卿此番言辞,南诏帝竟被问得哑口无言,且夏若卿历来性情温婉驯顺,南诏帝也从未想过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是以一时间主殿之内只闻夏若卿的轻泣之声。
南诏帝赶来裕丰宫途中,已听身旁黄门汇报了此事始末。贺兰馥先至裕丰宫中,对宫人大打出手,夏若卿追赶在后,这是许多沿途宫人亲眼所见。贺兰馥至裕丰宫后,君漪凰方生急病,苏灵雨惊而小产。贺兰馥作为一切之后,在裕丰宫中以金簪自戕,多半是畏罪自尽。这一切事端虽说与夏若卿看似无关,不过夏若卿会追赶贺兰馥,多半是知道什么内幕却不愿吐露。若想查出此事因由,非从夏若卿处下手不可。
南诏帝沉默半晌,忽地冷笑,道:“看来朕不让你尝些皮肉之苦你是不会说的了。来人,上刑。”
侍奉在南诏帝身侧的黄门闻言面无表情应声,挥手间就有门外小黄门去取刑具。宫廷之中平常也有妃嫔犯错,多半是扣俸禄贬位份,若妃嫔犯错更重,此罚不足消君愤,罪又不至送入清平阁的,便会处以笞刑。
嫔妃笞刑的刑具都是特制的,行刑人亦是苦练数载,刑具挥至皮肉不留伤痕,内里却如刀割火烧,往往无需第二下受刑的嫔妃便会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见到夏若卿浑身轻颤不已,南诏帝这才笑道:“现在说还来得及。”
“陛下……陛下饶命,妾不知说什么啊……”
夏若卿话音放落,刑具已呈到殿上。夏若卿状若惧极,额头紧叩在地,眼神中尽是冰寒。
手足皆被黄门扭紧,南诏帝微一颔首,负责行刑的黄门便是一笞挥在夏若卿背脊。夏若卿全身顿时抽搐,挣扎得连压制她的黄门都有些费劲。
三笞下去,夏若卿面色已白若金纸,额间冷汗津津,眼神迷离,只是哭泣求饶,待得第四笞落在身上,夏若卿喉间一声闷哼,已呕出一口血来。
南诏帝眉心紧皱,眼神冷厉。行刑的黄门有些犹豫,望向南诏帝,毕竟这位静贵嫔并未定罪,一些皆是揣测。宫廷中的妃嫔皆是纤纤柔弱似娇花,再下几笞,纵然不死也要落下残疾。他又听闻近来静贵嫔复宠,若是真打出个三长两短来,街上帝王再拿他问罪,岂不冤屈?
南诏帝心中也是犹豫,按理说夏若卿生长于侯门,入的是皇室,何曾受过这种苦痛,换做其他妃嫔怕是见到刑具时就吓得晕了,还谈何隐瞒。如今第四笞毕,夏若卿还是口口声声不知,莫非她是真不知情?
眼神落在夏若卿贴满凌乱发丝的半面妆上,南诏帝心终究是软了,一挥手,行刑的黄门也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夏若卿被黄门搀扶着重新跪在地上,但她此刻哪里还跪得住,只是趴伏在地,连泣声都细若游丝。
“罢了,扶静贵嫔下去,唤个御医来为她疗伤。”南诏帝不得结果,心头烦闷,站起身来径直出了主殿,看也不看趴伏在殿中的夏若卿。
待得南诏帝远走,躲在殿外的挽容才敢进殿来与其余宫人搀扶夏若卿。一路回到承明殿中,又急急去传御医,自是不提。
夏若卿此一晕厥,便至次日暮色时分。眨动着眼睫侧首望向熟悉的室内摆设,夏若卿神智还有些恍惚,如平常探手去旁侧抚摸,低声吟道:“阿馥,什么时辰了?”
这一动手臂就牵扯到身后伤处,夏若卿痛得“啊”一声叫出。正在外间忙碌的挽容听到声音,忙进到室内,喜道:“娘娘,您醒了?”
夏若卿不应,只是侧首望着空荡荡的半侧方枕,泪珠子无声无息一颗颗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娘娘,是不是疼得厉害?御医在药里配了安神止痛的药材,就快熬好了。您可想吃点什么?奴婢唤人去做。”
“我昨天……可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夏若卿默然半晌,才淡淡问道。这后宫鞭笞之刑名不虚传,她昨日挨到最后那下神智就已至模糊,生怕受不住说出什么。
“没有,陛下只是颇为生气,昨今两日除了上朝时分,都留在裕丰宫中。”
“那就好。对于……贺兰,陛下可说了要如何处置?”
“陛下……本欲抛出宫外,不过被王常侍劝阻了。听闻北燕贺兰祈联合北燕各部举兵夺位,北燕成淮王被斩杀于殿中。王常侍劝慰陛下暂且留着兰婕妤的尸身,也算对北燕有个交代。兰婕妤如今已送到了琉璃离宫中。”
“琉璃离宫吗……那我是见不到了……”夏若卿喃喃道。
挥退了挽容,夏若卿这才重新扭头向着床榻内侧,不顾身后伤痛,伸臂去抚摸那方冰冷的玉枕。
“阿馥,我保不住你的身体,唯有保住你的魂魄。你且稍候,我会为你寻具身体,不会让你一直住在里面的。君漪凰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你说这是否是上天注定的结果?待你回来,我们一同杀了这个狗皇帝,我就陪你走,好不好?好不好?”
一枚小指尖大小,雕琢精致的紫玉芙蓉耳被搁在那方空荡上的玉枕上,因为玉枕的弧度来回滚动,仿若在摇首挣扎。
夏若卿眼中含泪,嘴角却扬起森森笑意,道:“我知道你是愿意的,只要等我杀了那个狗皇帝,救出我父母弟妹……阿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