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当然知道郭殊, 最近她老爹经常提起这个名字, 在刘桢看来,此人颇识时务,行事又进退有度, 不仅献上家财,脑筋也好使, 没有一个管理者不喜欢这样的下属,郭家为其它想要投靠刘远的家族作出了杰出的示范作用,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在刘远不遗余力的扶持下,郭家也将成为颍川郡冉冉升起的未来新星。
既然知道老爹的心意,刘桢当然也要对郭质表现出适当的善意, 更何况这个少年并不惹人讨厌。
“如果可以先练习一下就好了, ”刘桢也跟着小声笑道,“我从来没投过这么远的距离, 待会说不定一支都未中!”
郭质道:“你近来在学弓箭?”
“你怎么知道?”刘桢挑眉, 暗自埋怨嘴快的兄长。
不过郭质的下一句话让她知道自己冤枉了刘楠,“你手上戴着的玉s,质地很好,年份应该也不浅了。”
刘桢低头看了看那枚颜色温润的玉s,笑了笑, 没有解释这个奇妙的误会。“我随兄长学了数日,可惜还没能掌握到要点,本来还想锻炼目力的, 但看来我天生不适合学箭,也许应该去学学其它的,比如说刀剑之类。”
她其实也只是说说罢了,因为刘桢发现她这具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发达的体育神经,都说上天赋予每个人的身体素质是公平的,事实确实也是这样,她带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对典籍知识的吸收理解能力也还不错,但其它方面就平平了。
郭质笑嘻嘻道:“这本来就是游戏,输赢都没所谓,放心罢,便是我得了第一,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刘桢本还觉得他过于自打,没想到下一刻轮到郭质投壶,十二支箭他投中了十一支,跟刘楠的成绩持平了,直接用行动告诉刘桢那叫自信而非自大。
等到刘桢将竹箭拿在手里的时候,在场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让她不由抽了抽嘴角,不是紧张,而是预感到自己的悲剧。
果然,一圈下来,几乎看也不用看,刘桢的成绩是最差的,十二支箭里只中了两支,实在惨不忍睹,连据说平时没怎么摸过弓箭的少年都比她好——起码人家还中了三支。
所以到了最后,作为垫底的那一个,刘桢理所当然需要接受惩罚。
原本少年郎们见她是个女娃娃,又是刘郡守的爱女,并不打算将她计算在内,但刘桢却觉得愿赌服输,大家一起出来玩,光享受权利,却不履行义务,小伙伴们即使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多少有点意见,久而久之别人觉得你输不起,就没人愿意和你玩了,所以她坚持认罚。
这个举动果然赢得了少年们的好感。
随着刘远在颍川郡的地位日益稳固,一些阶级身份上的区别已经逐渐体现出来了,现在基本上没有人会当着刘家兄妹的们炫耀自己的出身,甚至个别善于察言观色的,还会有意无意地去讨好刘楠和刘桢。
刘桢并不是大大咧咧像男孩儿的那种性格,但她行事大方得体,不摆架子不矫情,该说笑的时候和大家一起说笑,该喝彩就一起喝彩,大家看她年纪小,懂事聪明,反而把她当成妹妹一般来照顾。
刘楠和郭质并列第一,不过作为刘桢的兄长,前者主动要求避嫌,实际上则是带了点恶作剧的心思,想要看看郭质会如何刁难妹妹,还拼命给郭质递眼色,示意他出点难题。
谁知道郭质好像完全没有收到他的暗示,“不如阿桢唱个曲子罢?”
此时尚且秉承上古遗风,人们热爱歌舞,每逢家中举办宴会,到了宾主尽欢,兴致方浓的时候,主人家甚至还会主动带头起舞欢歌,基本上就算歌喉再不好的人也能哼上那么一两句,所以让刘桢唱歌并不是一种侮辱。
刘楠难免有些不平,觉得这实在太便宜妹妹了,他平日里受尽刘桢“欺凌”,自己没法“报仇”,只好寄望于别人,要知道上回同样是投壶的活动,那个成绩最差的人还被大家要求到外头学犬吠三声呢,没想到大好机会,郭质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
他也不想想,郭质跟刘桢“无冤无仇”,人家看到的都是刘桢可爱美好的一面,当然不会为难这么一个娇俏的女娃娃。
刘桢也看到了兄长对郭质的“眉目传情”,心里觉得很好笑,想了想,张口唱了一段——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老实说,她唱歌的功力非常不怎么样,幸好这个时候的人们很爱信口就唱,并不讲究太久,这首诗歌出自《诗经》,歌颂的是上古世家公子的仁德,没有一点男女情爱的色彩,很是中规中矩,也……略显无趣。
果然,唱完之后,观众的反应并不怎么捧场,不过刘桢才不管那么多,反正她已经完成了任务,要是她现在唱什么“桃之夭夭”和“蒹葭苍苍”,肯定会被这些思春期的少年拿来打趣的,到时候不用说,刘楠肯定会是起哄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她唱完了歌,大家也不好意思再拿投壶来玩,反正不管怎么玩,刘桢都是垫底的那个,再玩下去也有些胜之不武了,于是有人就拿来了六博棋。
刘楠又命酒肆里的人端来饮料,这里说是酒肆,其实也会提供各类的饮品,像冰镇的蜜酒,柘浆,桂浆等等,考虑到还带着妹妹,为了避免受到老爹责骂,刘远没敢让他们上酒,即使这时候的酒度数都非常低。
这些饮品的味道不错,冰镇过的甘蔗汁调了一点米浆,清甜中带了点微酸,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喜欢的口感,刘桢一开始还有点喝不惯,但后来她也爱上了这个味道。
六博棋是时下最流行的游戏,不管平民还是贵族,闲来没事都喜欢下上几盘六博。跟投壶需要拼实力不同,六博棋具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双方对弈的时候要轮流掷著,相当于投骰子,掷出来的数越大,走的棋步就越多,有点像后世的飞行棋,所以坊间有很多人利用六博来进行赌博。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聚在一起玩,没点彩头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同样还是按照刚才的规则,优胜者可以让输的人做一件事。
他们先用掷著的方式来分出对弈者,再进行两两对弈,到最后场中必然会有将近一半的人输棋,也就是说,另外一半赢棋的人就可以尽情捉弄对方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刘桢刚才的惨败,被分到跟郭质对弈的她运气大爆发,接连投出好数,最后终于赢了这场棋局,刘桢乐得笑眯了眼,对郭质道:“认输否?”
郭质摊了摊手,倒是痛快:“愿赌服输!”
刘桢绞尽脑汁,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刁难这家伙,唱歌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那头刘楠输了棋子,被要求下回还得请大家到这里来玩耍,刘楠自然痛快地应承了,轮到郭质时,刘桢让他必须做一件让在场所有人都夸赞喝彩的事情。
郭质笑着应承了,然后说自己先去更衣,片刻即回。
过了好一会儿,郭质依旧没有回来,大家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借故偷溜了,此时门外却传来一个女声。
“二郎为何这般久才来?”
这声音娇媚入骨,呖呖婉转,自门外传得分明,屋里还在笑闹的众人面面相觑,霎时安静下来。
“好阿奴,可是想我了罢?”这回是个男人的声音了,约莫三四十许,有些粗砺。
“想死妾了,二郎必是有了新欢罢,否则怎会许久不来看妾?”
大家瞠目结舌地听着门外男女如同偷情一般的对话,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私会,尤其是在场基本都是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不多一会儿就面红耳赤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没有人站起来去开门,将那对男女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刘桢起身走向门口,刷拉一声将门打开。
下一刻,众人都目瞪口呆。
哪里有什么私会偷情的男女?只有郭质一人坐在外头,对着大家挤眉弄眼。
刘桢也有点傻了:“方才都是你……”
郭质见成功捉弄他们,不由使劲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众人反应过来,轰然叫好,甚至还有人让郭质再来一个。
郭质对刘桢作了个鬼脸:“是否如你所愿?”
刘桢啼笑皆非。
一场聚会宾主尽欢,回程的时候,刘楠还跟刘桢在谈论郭质那惟妙惟肖的口技。
刘桢就有点奇怪了:“郭质一个世家子弟,怎么会去学百戏?”
刘楠不以为意:“他生性诙谐,从前我们一道出去玩的时候,他还曾抱着一头驴叫阿父呢!”
刘桢一头黑线,这是什么恶趣味?
只听得刘楠又道:“不过阿质的棋艺素来不错,今日会输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刘桢道:“六博本就运气为上,掷著的数目又非人为可以控制的,输了又有什么出奇?”
刘楠哎呀一声:“你不晓得,阿质是专门向人学过的,他每回掷著,都能掷出自己想要的数目,知道内情的都不愿意和他玩呢,怎么这一次就刚好输给你呢!”
刘桢作势要打他:“原来你们都知道,所以才将我分给他!”
刘楠哈哈一笑,灵活躲开:“这不正好了吗,我瞧阿质喜欢你得很,要不怎会故意输给你!”
刘桢面无表情:“我要回去告诉阿父你今日没有好好读书,还带我偷溜出来玩。”
刘楠由喜转惊,连忙哀嚎告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
刘远有意拉拢郭家,理所当然的,张氏和郭殊的老婆姚氏也就走得近起来了。
都说妇唱夫随,姚氏和丈夫的性情很像,同样都是八面玲珑之人,她与张氏相处时,往往都是不失礼数,又讨好得不着痕迹,令人如沐春风。
张氏现在在郡守府主母的位置上坐久了,也有些开始厌烦那些冲着她的身份而来,迫不及待溜须拍马的人,偌大阳翟城,能让张氏经常请上门作客的,除了宋谐的妻子林氏和已经嫁给吴虞的自家三妹之外,现在又多了个姚氏。
姚氏是大家出身,见惯了各色人等,也曾亲眼看见丈夫和刘远打交道的,跟张氏见了几次面之后,回家就对郭殊道:“我观刘郡守虽则出身寒微,却谈笑自若,有成大事者之风范,刘家儿女也算尚可,相比之下,郡守府的这位当家主母,眼界胸襟却有些狭小了,长此以往,只怕要与刘郡守离心啊!”
郭殊对她道:“你心中有数便罢,莫要多管闲事,我让你与张氏交好,无非也是因为刘郡守的缘故。如今天下大势未定,秦军往东而去,这几日我与宋谐吴虞等人交谈,看得出刘郡守分明早已有所定计,将来必不会拘于颍川一地,若是我能由此立些功劳,日后郭家定然大有作为,因此我们只要跟着刘郡守走就好了,他视张氏为妻,你便拿她当郡守府的主母来对待,小心侍奉,总归不会有错的。”
姚氏点点头:“良人放心,我自省得。”
郭殊又问:“我听说郡守有一幼子,未知资质如何?”
姚氏道:“刚过五岁,却连说话也不甚连贯,只怕长大也是平平。”
郭殊笑道:“如此正好,你可向其建言,让她为此子择一良师,她必会承你的情。”
事情果然如同郭殊所说,张氏得到姚氏的提醒,果真恍然大悟,连连感谢,又去寻刘远,把想要给刘槿找个老师的想法跟他提了一下。
刘远草根出身,不那么热爱文化学习,对待膝下孩子的教育也都向来以放牛吃草,悉听尊便为指导方针,加上现在压在他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他没有空也不可能去关心每一个孩子的成长。
即使对待最为重视的长子刘楠,刘远也是等到他如今都快十四了,才想起要扭转他“重武轻文”的思想——虽然已经有些迟了。
听了张氏的要求,刘远觉得很有道理,既然长子已经“歪”了,那幼子就不能再长歪了,得把教育从小就抓起才好,于是他还真对这件事上了心,找来找去,就看上了一个人选,孟行。
孟行原本是阳翟的令吏,自从阳翟一战后,他就得到刘远的破格提拔,直接把人提拔到手底下当差了。孟行虽然长相不好,但他的学问是真好,所以刘远就向他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充任自己幼子的老师。
好好的官不当,跑去当一个小儿的老师,孟行当然不太乐意,但却不过刘远的再三请求,他就退了一步,提出每天抽出两个时辰去教刘槿。
刘远自然连声答应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刘桢听说老爹请了孟行当弟弟的老师,也跑来凑热闹,希望能够列席旁听,毕竟韩氏再好,也只能教给她们礼仪习惯,学问这些东西是教不了的。
没料想等到孟行上任当日,就出了一桩小小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