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紫薇一拐一拐地扶着脸上带伤的金锁按时给老佛爷请安, 老佛爷看她这样子,又想起钟茗屡次说紫薇“可怜”总被小燕子连累。真有几分怜她了,言谈间多了一点和气, 紫薇受宠若惊,更小心伺候。老佛爷更觉满意, 对钟茗道:“紫薇丫头的规矩不错,只是性子太软, 再调-教一下才好, 姑娘家脸嫩是常有的,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钟茗道:“这不正是送到老佛爷跟前儿来取经了么?”
老佛爷笑了:“就你会说嘴,都多大的人了, 对了, 初十是你的千秋了,咱们好好乐一乐, 把那些不痛快的都忘了罢。”小燕子这回伤得更重, 怕不得养上一个月呢,正好大家清净。
钟茗笑着应了:“谢皇额娘体恤。对了,回疆的人,也快到了,听说他们那儿是不吃猪肉的。”
“是么?这可是怪了, ”老佛爷来了兴奋,“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钟茗便把理藩院那里报上来的情况与富察家打听来的消息,又搀了一点儿自己知道的常识, 慢慢说给老佛爷听。
慈宁宫里笑语连连,漱芳斋内鬼哭狼嚎。小燕子疼得呲牙咧嘴还不忘喊疼,一面喊疼,一面说皇阿玛不疼她了,她又不是故意的,又说这个格格真难当,这样下去迟早小命不保,不如去会宾楼端盘子,直把永琪在房门外急得团团转。小燕子在后宫的人缘不大好,老佛爷、皇后都不喜欢她,舒贵妃、纯贵妃不做她的仇人就不错了,也不来探望。其他妃嫔或资历浅或位份低,还真没什么人敢跟她交好。也就是一个令妃,因为一开始就沾上了手,甩不掉,又碍着五阿哥在,命人送了伤药来,自己要安胎,就不过来了。在小燕子心里,令妃娘娘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令妃娘娘正在默念:“伤了紫薇,打扰了紫薇搬家,所以老佛爷生气、皇上打了她的板子?皇上、老佛爷、五阿哥、紫薇、小燕子……”抚着小腹,暗求上苍再赐下一个阿哥来。又想着表姐这个月差不多又能进宫了,姐妹俩需要再合计一下了。
福伦夫人也急着找令妃拿主意呢,过了正月,福家得了消息,尔泰在西藏过得并不好。言语不通,一个巴勒奔、一个塞娅懂一些汉语,其他的人懂汉语的不多,满蒙语会的也不是很多,尔泰如果不想交流困难或者被‘养在深闺’的话,就必须学藏语。一路辛苦自不必说,气候水土又不适应,还要劳神在短时间内学会一门语言,福尔泰病得不轻。自古和亲,没有退回来的道理,福尔泰要是回来了,福家的面子就彻底没了。福伦之妻一面担心儿子身体,一面担心自家前途,愁得整夜合不上眼。
恰在此时,皇后千秋节到了。福伦之妻从未如此真诚地盼望千秋节早日来临,她也是命妇,可入宫道贺,正好寻一机会找令妃拿主意。
令妃听了福伦夫人的话,半晌默然,她也不知道西藏会是这样的情形。这个年代,女人的知识本就是少,令妃的出身还不够高,见识更浅一些,智慧都用在了争宠一类事情上,万没想到居然把自己的内侄弄到个不尴不尬的境地。早知如此,兄弟俩何必去招惹人家西藏公主?白白把个阿哥伴读的身份给弄没了。
令妃现在也只能安慰福伦夫人:“尔泰是习过武的人,底子好,人又年轻,适应过来就好。巴勒奔那么疼塞娅,怎么会亏待自己的女婿呢?”
福伦之妻恨不得肋生双翅好飞过去看一眼儿子,但也知道是妄想,寻上令妃,也不过是想听她说些积极一点的话,自己心里也好有个安慰。听令妃这样说,勉强安下心来,姐妹两个又说起现状的困顿来了。
令妃也觉得阿里和卓到来是个机会,尔康表现好了,又有五阿哥提携,还有个紫薇钟情,翻身之日必在不远。令妃看来,紫薇是在福家住过的,又对尔康有意,小燕子喊了一嗓子,当时不少人都听见了,紫薇不嫁尔康,还能嫁谁?福伦之妻一听,觉得有理:“可惜尔康现在不得见紫薇。”
令妃沉吟道:“不要急着让尔康冒险,紫薇现在被看得很严,我想邀紫薇来串门子,多跟她聊聊也就得了。老佛爷最不喜欢不规矩的事儿,做得急了,惹怒了老佛爷,怕得不偿失。总之,尔康现在要认真办差,有了功劳才好说话。”
令妃说一句,福伦之妻便点一下头。两人商议完了,看看时候也不早了,福伦之妻这才告退。
隔天令妃就邀紫薇到延禧宫坐坐,紫薇不好推辞,带上金锁过去了。紫薇的本意并不想去延禧宫“坐坐”的,众口烁金,积毁销骨,紫薇接触的人里,就没几个对令妃有好感、没事为令妃歌功颂德的,紫薇又因认父问题对令妃存了疙瘩——她跟令妃可没拜过把子,令妃也没带她爬过围场外的山头,原谅都找不到个合理的借口。可她心里对福尔康虽然失望,也不至于快刀斩乱麻就跟福尔康一刀两断了,真要是那样,就不是紫薇了。虽然对令妃不待见,对福伦夫妇颇有微词,紫薇想着总不能就跟他们翻了脸,况且身在宫中,是万万不能到处得罪人的。紫薇只能接受了邀请,在给皇太后、皇后请过安,备过案之后到了延禧宫。
应该说,令妃给人的感觉是很好的,看着面相就属于温柔可亲型的。可令妃的所做所为,又让紫薇心冷,对令妃便亲近不起来。令妃见紫薇低头不语,暗道紫薇是个腼腆姑娘,如果先前进宫的是她,果然比小燕子省心多了。这样想着,令妃就开始安抚紫薇,先是说紫薇吃了苦了,又说紫薇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怪不得皇后娘娘喜欢得养在了坤宁宫里,自己又不好老是跑到坤宁宫去惊扰皇后娘娘,这些天居然没见着几次面。紫薇谦逊着说是皇阿玛的安排。
“小燕子很想你,三番五次的想办法要见你,不想你一直在坤宁宫里,”令妃叹了口气,“想跟谁见面都难呢。”
又感叹一番小燕子虽然是鲁莽了点儿,可是并没有坏心,可怜挨了打正在养伤。再问紫薇伤势:“不知道尔康知道了,得多心疼呢。”
紫薇拽了拽帕子,心里有些着恼了。紫薇现在对小燕子的好感度降到极低,冒充格格就不说了。单说搬家的事吧,当你看着小燕子闹腾别人的时候,能当成一场热闹,换了你自己被她闹腾了,你还能高高兴兴地当是一场热闹,那你真是圣人了!光吃点亏也就忍了,可问题是紫薇还丢了面子,这个问题就大了。紫薇一瘸一拐地尴尬了好几天,宫中最重仪态,她因出身问题心思又重了一点生怕别人指指点点说她礼仪不好,身处在陌生的西三所,心里的委屈还不能对人说。紫薇对令妃的印象分更加下滑了。
说起福尔康,紫薇虽然小有失望,还是对他存有情意的——会宾楼里,紫薇觉得尔康有些拎不清,但心还是在自己心上的,又有一点放不下他。然而,这么些日子下来,没见过猪吃也见过猪跑啊,哪怕是真的喜欢某人,也没有姑娘家能听得这样的话不恼的,和嘉都指婚了,听和敬说‘妯娌’的话还要抗议一下呢。令妃话里话外,像是要自己承认一下与福尔康的关系似的,让紫薇又羞又恼——福尔康还在考查期呢。
紫薇已经弄明白了令妃与福家的关系,又理清了令妃与小燕子的渊源,对令妃就先有了芥蒂。刚才令妃又有一点维护小燕子的意思,紫薇再听令妃说话,心里就憋着气。可她也知道,令妃是宠妃,五阿哥是个大热门,她们牵连着的小燕子不是她现在能翻脸的,只能一口中气憋在心里,涨红了脸。
令妃还以为她是在害羞,又说了福尔康不少好话。紫薇心中存了与令妃叫板的心思,只觉得令妃说的“文武双全”,好比夸人“好,实在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1]可偏偏不说他好在哪里。
这事起因在几位公主聊天,和嘉大婚,九日回宫请安,公主们自然又聚到西三所说话。话题自然不离大婚、额驸、家务一类。紫薇在一旁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说了几句“清高、不流俗”一类的话,反让和敬笑指着道:“痴儿、痴儿!”然后细细分说,文——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功名,不过是空口吹嘘罢了,别说你瞧不起人家钻营的人,你连大比都没下场,凭什么瞧不起人家?这年头养家糊口封妻萌子,给家人一个安定美好的生活,就得男人到俗世里打滚儿,光要个清高的名头,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这个男人也太没担当了。武——半分功劳没有,有志气的男人都战场上去了,今年刚好凯旋!
福尔康确实关心紫薇,可紫薇先被他在会宾楼的鸡同鸭讲弄得心烦意乱。现在又仔细听着令妃说福尔康“好”,紫薇眼巴巴地等着令妃举个实例,让她安心,觉得福尔康可靠,可令妃就是没说出实例来,紫薇的心情糟透了。好不容易令妃说了福尔康领的差使,紫薇几乎要绝望了——盖房子?这算个什么差使?正经差使不都是出巡、出战一类的么?
见紫薇不语,令妃才笑道:“薇格格的性子我实在喜欢,这些日子却不得多聚,有空常来玩。”手抚小腹,脸上透出慈母的圣洁光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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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茗的表情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了——阿里和卓来了,阿里和卓带着他家以出逃为己任的女儿来了。
宫门大开,鼓乐齐鸣。乾隆为表隆重,竟亲自带着阿哥、亲王、王公大臣们迎接于大殿前。钟茗就陪着老佛爷在后宫里坐着,等着含香的到来。要给含香的赏赐早就备下了,都是首饰、缎料、珠宝一类。
老佛爷上了年纪,偏生出童心来:“还真想早点儿见见那个‘香公主’啊,你们说,真有人生来是带着香味儿的么?”
“媳妇儿也没见过呢,不过,兆惠想来不会说假话的罢?皇上昨儿还说,是兆惠亲口禀上的,应该不会错,反正一会儿老佛爷就能见着了,咱们也能沾光看个新奇,不用急。”
是不用急,前殿,阿里和卓已带着队伍到了,一面走,还一面奏乐。车队、马队、旗队、乐队、骆驼队、美女队、卫队样样不缺。在这浩大的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顶充满异国情调的轿子了。轿于是六角形的,有六根金色的柱子,安于上面,是蓝色镂金的顶。轿顶下面,没有门,垂着飘飘似雪的白纱。白纱帐里,含香穿着红色的维族衣服,头戴白色羽绒的头饰,丝巾蒙着嘴巴和鼻子,端坐在车子正中,两个维族的女仆,一色的紫衣紫裙,坐在含香的身边。含香衣袂飘飘,目不斜视,坐在那儿,像是一幅绝美的图画。乾隆不由自主,就被这幅图画给吸引了。阿里的推销策略很成功,一下子就把含香给突出到了乾隆面前,想不注意都不行。
阿里和卓带着含香及其随从,山呼万岁,舞拜完毕。乾隆命平身后,阿里和卓又特特把女儿介绍给乾隆:“这是小女含香。”
含香双手交叉在胸前,弯腰行回族札,说道:“含香拜见皇上!”
乾隆顿时觉异香扑鼻,好像置身在一个充满花香的世界里。那股香味,像桂花和茉莉的综合,芬芳而不甜腻,馥郁而不刺鼻。香得清雅,醺人欲醉。乾隆觉得惊奇极了,难道兆惠说的,维族有个著名的“香公主”竟是事实?他好奇的看着含香,但见那丝巾半遮半掩,却掩不住那种夺人的美丽。那对晶莹的眸子,半含忧郁半含愁,静静的看着他。乾隆和含香的眼光一接,心里竟然没来由的一荡。他慌忙收束心神,对阿里和卓说道:“阿里和卓带了什么香料来?怎么有这么奇妙的香味?”
“小女生来带着奇香,所以取名叫含香。”
乾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惊喜的看着含香:“哦?原来,这就是有名的‘香公主’了!”乾隆大感兴趣,想再仔细看看含香,奈何含香已经把头低垂下去了。乾隆就掉头介绍:“这些是朕的儿子们!那些都是王公大臣!”
永琪和福尔康也站在众人之中,惊奇的沐浴在那股异香里。永琪就率领阿哥们迎上前去,弯腰行礼:“恭迎阿里和卓和含香公主!”
乾隆一高兴,连福尔康被永琪夹在人堆里带来也没注意,直嚷着:“大家都不要多礼了!进宫赐宴去!”
含香也就这样到了老佛爷的跟前,钟茗直的惊叹了,香妃真的是香的啊!吸完了鼻子,端正坐好,正看着乾隆魂不守舍。额角抽搐,你还真来啊?!年纪都够当人家爹了!你还当着人家亲爹的面色眯眯的,虽然打算送给你的,可现在还没说要送你,你就这样了,真是丢脸啊!
老佛爷倒喜欢,看看赏含香的宫缎、首饰等还直说礼薄了,配不上含香这个美人儿。乾隆更高兴了,直看含香,可人家姑娘脑袋垂了下去、脸上罩着面纱,乾隆死活没见到庐山真面目。
晚上的迎宾会热闹异常。宾主按序就坐,先演“大闹天宫”,正是乾隆点的戏码。钟茗觉得不可思议,你被小燕子演的真人版“大闹皇宫”把脑子又闹抽了吧?还闹呐?!敢情你没觉得小燕子闹腾是吧?要不要治好了伤,我把小燕子送你眼前闹去?可人家阿里和卓远来是客,他喜欢看,看完了还要称赞,赞完了,还奉上女儿去表演。
福尔康没心情看表演,在人堆里只管伸着脖子找紫薇。紫薇正与和敬等坐在一起呢,紫薇因为家庭的关系,以前极少看戏,正看得入神,没见到福尔康,倒让和敬发现了,狠狠剜了福尔康一眼,发誓要让福尔康好看!你一男人,往公主格格的席位上看,找死啊?!和敬觉得哪怕不是看的自己,这一桌的姐妹都受了冒犯。
接着含香的表演却又把和敬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心里权且记下这一笔,专心看表演了。
晴儿坐在老佛爷身边,听老佛爷跟她说话:“这个回疆的舞蹈,跟咱们的舞蹈,真是大大的不同!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跳舞!”
晴儿看看台上,解释起来:“老佛爷,他们是特地设计过的!‘力’和‘柔’都是美,他们很巧妙的把这两种美揉合在一起了!有‘力’来陪衬,那份‘柔’就更加凸显。咱们有句成语说‘柔能克刚’,大概就是这样了!”
钟茗也点头:“晴儿这么一说,我倒觉着这舞原是为了突出含香的。”
老佛爷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还是你们‘会看’。”
“是咱们晴儿会看才是真的。”
晴儿笑弯眉眼:“谢老佛爷、皇额娘夸奖。”
乾隆看着这样的含香眼都直了,堂堂皇帝跟个二傻子的唯一区别在于他还能说出几句场面话来:“阿里和卓!你这个公主,朕已经听兆惠将军提过好几次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实在美得不像人间女子!朕自认见过的美女,早已车载斗量,可是,像含香这样的,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
此言一出,妃嫔们的脸色真是精彩!她们正是车载斗量之一,乾隆正是拿“见过的”跟含香比,揉帕子的,捏筷子的,咬糕饼的……钟茗的嘴角直抽抽,乾隆一句话,把“见过的”一竿子全打翻了,也给还没入宫的含香树了满宫的敌人,真是让人无语,不知道他这是“爱”含香呢,还是在害她……
阿里和卓不失时机地介绍了女儿的珍贵,在乾隆被含香神色中那股凄绝的美丽震撼了的时候,表达了要当皇帝岳父的美好愿望。老佛爷脸色变了,后宫妃嫔的脸色全变了,如果刚才还是因为乾隆夸赞含香而含酸的话,现在就是真的恼了。钟茗还稳得住,对上兰馨、晴儿忧虑担心的目光,笑着示意,安抚了两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