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阳高照,蓝徽容与孔u跟在西狄大军之后,缓缓策骑而行,那仇天行似也不担忧于蓝徽容落在后面,任他二人远远缀在队末。
初秋的阳光和煦而爽朗,万千铁蹄在前方踏起漫天灰尘。蓝徽容面色从容,时而闭目静养,听着马蹄的踏踏之声,想起个多时辰前的生死搏斗,十万大军的摧城压境,恍如隔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孔u听得清楚,轻声道:“在想什么呢?”
蓝徽容睁开眼来,悠悠道:“我在想,若是方才我落败了,丧命于阵前,下了阴曹地府,见到阎王爷,阎王爷问我,蓝容啊蓝容,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又该如何回答。”说完她摆出一副苦思模样,片刻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笑隐藏着几许调皮,又包含着几分豁达,孔u望着她笑起来秀丽的鼻侧微微皱起的细致肌肤,还有仰头时脖间露出的那一缕杏仁般的白净,心怦然跳动。
清晨,这个女子如星辰般自城墙上飘落,如青菊般在沙场绽放,那般的风华惊世、动人心魄,而此时,她又犹如山间清泉,不沾一点尘垢,默默淌过他的心间。
他喉间涌上一股强烈的辛冽之气,胸中却似有一团温润的缠绵气息,将他的心轻轻的拉扯着,揉搓着,他猛然间仰头大笑起来,蓝徽容略觉好奇,侧头道:“什么事这么好笑,说来听听。”
孔u笑声渐歇,面上装出柔弱娇怯的样子,细着嗓子说道:“阎王爷啊阎王爷,小女子蓝容,确有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在这世间走了一遭,还未曾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过几年卿卿我我的日子,就不幸又回到这奈何桥边,岂不是辜负了我这如花的容貌?”说着右手手背托住下巴,摆出一副自怜的姿态,望向蓝徽容。
蓝徽容不意勾出他这番话语,好笑之余又有些许羞涩,轻瞪了他一眼,孔u觉她这一眼若嗔若喜,似怨还羞,直望入自己的心底,将那颗剧烈跳动的心拼命的挤压,热血涌入五脏六腑,冲向喉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蓝徽容笑道:“看,遭报应了吧,谁让你这般油嘴滑舌。”
孔u顺过气来,又装出一副严肃神情闷声道:“既是如此,本阎王爷就恩准你重回阳间,找一个如意郎君,过几年你侬我侬的日子再到我这处来吧。”
蓝徽容面上绯红,再也掌不住,手中马鞭劲甩,孔u轻伸右手拽住鞭梢,见蓝徽容似有一丝着恼,忙正颜道:“好了好了,算我胡说,你说给我听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蓝徽容将马鞭一抛,正中孔u右肩,看着他愁眉苦脸地揉着肩膀,先前因前往敌军而有的一丝茫然和恐惧消失不见,心情也豁然开朗。
她遥望西北方向,身躯随着马蹄声轻轻摇晃:“我就想着有一日,能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放马江湖,去母亲说过的苍山雾海,塞北大漠,走一走,看一看,过那种洒脱逍遥的生活。”
孔u静静地听着,将手中马鞭折来折去,沉默良久,忽然朗笑道:“容儿,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秋阳下,铁蹄踏起漫天尘云,笼罩四野,飞扬的尘土中,一首高亮清朗的歌破空而起。
“忆昔少年逐日游,苍山雾海向东流,千杯青酒何辞醉,故人如梦路悠悠。聚难久,欢难留,云烟踏碎别容州,千里清秋塞上月,从此江海寄扁舟。”
歌声直入云霄,洒脱如风,蓝徽容凝望着孔u隽爽面容,朗朗身形,忽觉前路纵是扬尘如雾,却也不再是那般迷蒙。
正午时分,蓝徽容与孔u随着这万人大军,终到达了安州城以北百余里处的茶恩寺。
茶恩寺位于一带青山绿水之间,东风送爽,桂花飘香,浓峰翠荫之下,佛殿相望,僧舍比肩,是一处极宏伟的寺院。由于茶恩寺历代曾出过几位禅宗名僧,也供奉着静惠佛祖的舍利子,故此,香火一直极为鼎盛,只是在这战乱之时,大部分僧侣已逃寺南下,仅余几名老迈的僧人木然看着如狼似虎的西狄士兵如潮水般涌进,占据了整个寺院,冷眼看着西狄大军在寺前安营扎寨,人马鼎沸。
仇天行在茶恩寺前立住脚步,眯眼看向寺院山门上那几个大字,忽然冷笑一声,侧头道:“蓝小姐,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佛?”
蓝徽容淡淡而笑:“仇都司,我倒是觉得,人心中有什么,看这世界就是什么,大人若是心中有佛,看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有慈悲的世间,大人若是心中无佛,那这世间就只有杀伐与罪孽了。”
仇天行听她讥诮之言,也不生气,反而似是极为开心,眼中更有一丝莫名到令人心惊的光芒:“蓝小姐果然兰心慧质,仇某此行,能遇到蓝小姐,实是意外之喜。”
蓝徽容冷眼看着仇天行在大殿奉上清香,心中一叹,又将目光投向端然而坐的佛像,眼中露出虔诚悲悯之意。
仇天行奉罢清香,转过头来,正见蓝徽容仰目望着金身佛像,眼中光华流转,溢着圣洁的光辉,如大地一般广袤无垠,如天空一般高旷深远。她轻扬的下颔带着清风与明月,卷起烈焰与炙火,扑面而来。
他面具之下的眼神渐渐带上一丝迷茫与狂乱,不知不觉中抬步走向蓝徽容,孔u缓缓上前几步,立在了蓝徽容身侧。两人目光相触,如有潮水在殿内起伏,暗流汹涌。
蓝徽容感觉到了殿内诡异的气息,侧头看了孔u一眼,又平静望向仇天行:“仇大人,请恕我无法越过内心对佛祖的敬意,不能宿在这寺院之内,还望仇大人另作安排。”
仇天行眼中神光逐渐收敛,不再看向孔u,呵呵一笑:“既是如此,就请蓝小姐宿在大帐之内吧。”
仇天行命人将蓝徽容和孔u带至大帐内休息,便未再露面,用过午饭,闲了下来,蓝徽容取了棋具,要与孔u续那夜未完之棋局。
想起那夜被慕世琮打断的棋局和随后慕世琮略带孩子气的表现,蓝徽容便嘴角轻抿,微微而笑,孔u见她欲语还笑,眼睛微眯,凭生一种妩媚之态,心中一阵恍惚,忽然将手中棋子一放,站起身来。
蓝徽容抬头凝望着他:“怎么了?挂念着侯爷吗?”
孔u闭上眼来,片刻后猛然单膝跪在蓝徽容面前,执起她的双手,凝望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容儿,随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蓝徽容感觉到他的手似火一般滚烫,他的眼神中有怜惜,有仰慕,有温存,还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熊熊火焰,他仰面看着自己,自己能听到他略带紊乱的鼻息声,能感觉到他略略加速的心跳声,他虽是单膝跪在自己面前,颀长的身躯内却似有一股凝定的力量在柔柔地围住自己,挡住了帐外的漫天风雨。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似要跳出胸腔,手中拈着的棋子啪然落地,颊边飞起一抹潮红,微微侧过头去,良久方低声道:“总得把他们在这处拖上十天才行。”说着轻轻将手抽了回来。
孔u默然片刻,拾起地上棋子,缓缓坐回榻上,唇边慢慢涌起一抹笑容,执起黑子轻轻放于棋盘之上,平静道:“是,我倒是忘了,这棋还没下完,棋子怎能离局。”
蓝徽容转过头来,面色也恢复了宁和,应了一子,轻声道:“我虽不明这仇都司为何一定要我随他而来,但也可以猜到,必与我母亲有关,在战场之上,他是听到我说出‘铁牛舅舅’四字之后才出言阻止我杀娜木花的,娜木花的性命于他而言并不重要,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会报复于我。而我也还需通过他寻找某位失踪的亲人的下落,只是不知郎将大人可愿与我一起,将他在此处拖上十天,好让王爷能从容布署,等待援军前来。”
孔u再落一子,也不回答她的问题,面上似笑非笑:“我唤你容儿,你却称我郎将大人,这可算怎么一回事?”
蓝徽容一愣,也觉有些好笑,侧头道:“那我该如何称呼于你,孔郎将?”
孔u面上浮现得意之色,双肘撑在棋盘上,凑到蓝徽容面前低声道:“也不用多麻烦,就去掉一个字,好不好?”
蓝徽容也不着恼,落下一子,笑道:“这将军的名号可不是能够说不要就不要的。”
孔u坐正身躯,闲闲道:“容儿错了,这些俗名,恰恰是能够说不要就不要的,只有人心里的某些东西,才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
蓝徽容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是,倒是我想偏了。”两人相视一笑,都读懂了对方言中之意,两人相识以来,经过患难,共过生死,也曾共同拥有秘密,却是此刻,觉得最为投契,心中都涌起知己之意。
一局下来,两人竟是和局,望着棋盘上黑白之子互相咬合之势,孔u笑道:“下次侯爷再死拖着我下棋的话,就让你上阵,再赢他一回彩头。”
蓝徽容摇了摇头:“这处事了,我也不会再回慕王爷那里了。”
孔u正待再说,帐外响起一个清雅俊赏的声音:“蓝小姐。”
“请进吧。”蓝徽容与孔u对望一眼,淡淡道。
帐帘微掀,一人缓缓步了进来,此人年纪甚轻,身姿雍容,眉眼清澈,唇边一抹微笑温润谦和,只是他的眼内似闪着一种碧玉似的光芒,让人隐有魅惑之感,他入得帐来,长揖道:“在下那元礼,见过蓝小姐。”说着抬起头来,直视着蓝徽容。
蓝徽容望着他那双碧玉似的眼睛,压下心头莫名的一丝恐慌,微笑道:“请恕我不知阁下真实身份,不便称呼。”
那元礼见蓝徽容淡定从容,眼中闪过一丝诧色,道:“在下并无官职,只是受义父仇都司差遣,前来请蓝小姐过去一叙。”
蓝徽容站起身来:“既是如此,烦请那公子带路。”
孔u也站了起来,那元礼却微笑道:“义父只请蓝小姐一人前去叙话,孔郎将还是在此处歇着吧,义父说了,蓝小姐是他的贵客,绝不会伤害于她,还请孔郎将放心。”
孔u神色不见半点波澜,淡淡道:“仇都司太看得起孔某了,这千军万马之中,孔某一人也护不得容儿周全,倒是都司大人一句承诺,才能令孔某放心。”
蓝徽容随着那元礼在军营中前行片刻,便到了中军大帐之前,那元礼掀帘恭谨道:“蓝小姐,义父在里面等你,请进吧。”
蓝徽容抬步入帐,帐帘在身后轻轻垂下,一股微风袭来,她心中一惊,身躯急往后仰,劲风再点她腰间,她将身一拧,如燕子穿云般纵向一旁,再有一道劲风袭她右肩,她将牙一咬,真气逆行,如鲤鱼跃龙门一般腰身向上一挺,带动整个身子在空中疾翻,裙裾在空中卷起一团青风,飘然落地。
开心而带着激动的笑声响起:“看来真是清姐的女儿!”
蓝徽容凝目望去,只见身前立着三人,一人银面素袍,正是那仇天行,另外二人将领模样,年纪都在四十来岁,面上均有激动欣喜之色。
蓝徽容听他们所言,心中涌起疑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行礼道:“蓝容见过都司大人。”
仇天行身侧一面目稍显粗豪的中年将领上前一步,声音略略有些颤抖:“你叫蓝容?清姐现在何处?”
蓝徽容稍稍退后一步,平静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您口中的清姐又是何人?”
仇天行呵呵一笑:“这两位一位是寇公修将军,一位是杨盛将军,均是你母亲的故人,也是你的长辈。”
蓝徽容凝目望向寇公修与杨盛,冷声道:“原来就是二位泄露军情,引西狄军过河,致使虎翼营覆没,我东朝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失所的。”
寇公修与杨盛二人面上均闪过一丝惭色,仇天行却哈哈大笑,负手走到案前坐下,悠悠道:“容儿,坐下来说话吧。”
蓝徽容行至椅前坐下,眼光在寇公修与杨盛面上扫过,见他二人眼神激动中透着些许慈爱与关怀,竟与岳铁成目光相似,心中一动,忽然间,从未有过的一个想法模模糊糊浮入脑海:如果母亲真的事先知道师太要自己去做何事,为何,她和莫爷爷教会自己的一切,都让她的旧识能轻易看破自己的来历呢?
她压住心底疑问,平静望向仇天行,轻声道:“仇大人,不知您为何要请我到您军中,也不知各位口中的清姐究竟是何许人?”
她此言一出,帐内一片沉寂,仇天行眯起眼来,缓缓道:“原来清娘竟未曾和你说过以前之事,那你为何会在慕少颜军中?又为何会唤岳铁成为铁牛舅舅?”
蓝徽容心头暗起警戒,想起与无尘师太分别时她所说的一番话:“容儿,你这一去,千万切记,不得让人知道你父母的姓名及居住之地,再危险的情况下也不能说出你母亲的遗物在何处,更不能让人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不然就会有滔天大祸,殃及无辜。”
她面上神情不变,微笑道:“仇大人,我虽应允到你这处做客,却也未曾答应过你,要对你推心置腹,坦诚相见,我连你的真实面目都未曾见过,仅凭你一句与我母亲有旧,怎能让我信服?”
此时,有随从奉上茶来,仇天行端起茶盏,笑道:“容儿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乍见故人之女,心急了些,我的面目不方便让你见到,怕吓坏了你,只是前尘往事,我可以详细告知于你,不知容儿可愿听一段故事?”
蓝徽容心中有一丝紧张,又有几分好奇,自从见到无尘师太,踏入这个漩涡以来,她便总是纠缠在母亲的往事之中,而她却对这些往事一无所知。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温柔如水、淡静如菊的女子,她并不懂武功,自己所学皆是莫爷爷所授;她精通天文地理,兵法诸策,但在蓝家众人面前却总是装出一副愚笨模样;她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却很少说及自己的师承来历;她的心态似是经历了世间所有风霜雨雪,却从不曾告诉过自己只言片语。
在以前的蓝徽容看来,母亲只是一个才情出众的女子,却不知她与世上这么多豪杰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真实姓名又是什么?她经历了怎样的往事?又为何要安排自己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蓝徽容眼中泛起一丝涟漪,站起身来,向仇天行裣衿行礼,轻声道:“请仇大人详述。”
仇天行笑得极为开心,走到蓝徽容身边,凝目看了她片刻,侧头道:“小寇,小杨,你们看,她这番神态还真与清娘如出一辙。”
寇公修微笑道:“是,相貌只有三四分相象,但这神态,讲话的语气倒是差不离。”
蓝徽容见他们话语中透着疼怜及喜悦之情,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先前的戒心也渐渐淡去,望向三人的眼神便柔和了几分。
仇天行慨叹道:“唉,二十五年过去了,清娘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们这些人的梦中浮现,容儿,你母亲当年的风采,又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忘怀的?”
见蓝徽容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微笑道:“这帐内憋得很,走,我带你去外面走走,跟你详细说说你母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