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沐摇头:“你在孕中, 又是双胎, 这个还是留着你自己用。至于太后那儿,择旁的礼送去就是。”随手拿起来一只红梅白玉胆瓶:“这个也好。”
方合道:“回皇上,这只红梅白玉瓶, 是冯娘娘前番贺皇后有喜时,特特送来的。”
我顺嘴道:“成国公府的老夫人前番送来紫玉如意时, 也瞧见这白玉瓶了,说是靖康年间的珍品, 被前朝的昭德太后赏玩过的, 期间也曾赏出过宫去,尔后重又进了宫,可见跟皇家的缘分真不浅。”
夏沐听得得趣, 就说:“这么说, 成国公府上的好东西,竟还输了此物一大截?”
然而他眼中的玩笑神色只维持不到片刻, 转瞬又皱眉了, 像是悟到了什么。
我只作瞧不出来,道:“其实臣妾的本意是,这只红梅白玉瓶是稀罕物,世上难寻,这个季节置在屋子里很合时令, 送去贺太后寿辰最好不过。至于这柄紫玉如意,陆提点既说有安枕之效,就一并给太后送去吧。虽说礼贵乎精, 不在多,但既然皇上觉得好,臣妾也没有拘着的道理。”
夏沐听得半晌无言,视线落在那只红梅白玉瓶上片刻,突然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起来:“仔细瞧瞧,确实是好东西。”
我随意道:“也算冯妹妹有心。这么好的东西,成国公府上大约也拿不出第二件,偏偏她还肯割爱,送给臣妾。如今给太后当寿礼,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夏沐默默半晌后笑着向我道:“你既觉得好就好,至于紫玉如意,朕让工匠再制一柄给你送来。”
我微笑着点头。
隔日一早夏沐去上朝了,净雯近前来小声向我道:“皇上今早起身后,问印寿海那白玉瓶的事了。”
我问:“印寿海是怎么回的?”
净雯道:“只说从未赏下过给冯氏,宫中也无记档。又说当年流出宫,宫中有记档,是赏给了临淄侯府。”顿了顿又道:“娘娘也知道,这是皇家赏赐之物,临淄侯想也不会送人。至于后来怎么落到的冯氏手上,就真不得而知了。倒也没听说,临淄侯进了这么个稀罕物给冯氏。”
我点头:“若是临淄侯直接献给的冯氏,库房总该有记档。想来这里头名堂大着呢。顶好别有咱们那位冯相什么事,否则真说不清了。”
净雯垂下眼睑去:“冯光培乃本朝国相,总不至于跟藩王有来往的。”
我听得笑起来。
一个赏玩之物罢了,原本不值得上心,我不过行无意之举,然而到了夏沐那儿,却未必不会不提防。
帝王之道,总要讲究个宁枉勿纵的。
即便夏沐容得下冯氏在朝中坐大,但冯光培若跟藩王有一星半点的干联,只怕就成他的大忌讳了,说芒刺在背也不为过。
沈家不就是因着与荣王有往来,才招来的灭门之祸么?
***
太后的诞辰就在除夕前的半个月,因是千秋诞,自然格外隆重。
我因在孕中,只送了礼去道贺,不曾亲临。
倒是隔日一早沸沸扬扬传开来,说文艳岫当晚一曲凌波舞惊艳四座,不仅太后看得高兴,连天子都赞叹不已,当下就赐了一觥明珠下去。
瞧样子,仿佛对文家这个女儿颇满意。
这话是方合绘声绘色讲给我听的,彼时我正在给琉璃缸里的锦鲤喂食,听完一笑置之。
半晌后头也不回问方合:“你这记性怎的这么好?连个瓶子都记得?”
方合伸手挠着脑袋笑:“娘娘有所不知,奴才给先帝守陵前,曾跟随师傅,在先帝身边近身伺候过一段日子。”
我点头。
方合继续说:“师傅大约年纪大了,眼力不好使,所以那时候宫中一应记档,就都由奴才在管着。”
我听得明白过来,忍不住赞他:“那也得你记性非一般的好。换了旁人,那些个犄角旮旯里的事,哪里能一件不落记心里?”
方合就憨厚了神情笑:“奴才也就这两手还说得过去,旁的实在帮不上娘娘什么忙。”
我笑睇他一眼,温然了神情道:“如今也就咱们相依为命。且有你跟净雯帮衬,我也轻松许多。”伸手抚上小腹:“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出事了。”
许是怕我想起前事伤心,方合忙安慰我:“娘娘怀着双胎呢,不该伤心劳神的。”
我在转瞬的失神后赶紧收敛心绪,以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
***
文艳岫一曲凌波舞,虽然令夏沐看得赞叹不已,然而这事过去数日,夏沐却迟迟没有封赏,一时瞧着有些蹊跷。
这日午后跟贤妃德妃闲聊时,贤妃唏嘘道:“你是不在场,文氏那一曲,跳得可谓动人。太后观后笑得合不拢嘴,当下就言明了,这么个可人儿,若明珠旁落,实在可惜得紧。言下之意,不就是让皇上快快封了她么?”贤妃呵地一笑:“能得太后这样夸赞的,宫中还真屈指可数,可见是相当中意的。”
德妃静静绣手上二龙戏珠的花样子,淡淡道:“舞得确实好,不枉太后一番栽培。”
德妃说话一向一针见血,我听得笑起来:“我是没有这个眼福了。倒是太后,为着那个文家女,前前后后耗费了大番心血,委实不易。也不晓得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贤妃掩嘴笑:“如今皇上整日里惦记着嫡皇子,如何还有心思分给别人?”
我摇头:“姐姐说笑,哪里只是为了这个。”
于是略去方合那一桩,将那只白玉瓶的事跟贤妃德妃说了。
德妃听得明白过来,停下绣线的动作望向我:“也亏得冯氏这样大的手笔,连昭德太后赏玩过的东西都肯送你。”
我讽刺地笑:“姐姐忘了么,她一贯待我姐妹情深,有好东西,怎会不舍得送我?可惜她是百密一疏,不晓得这东西是有渊源的。”
贤妃点头:“事情去得久远,别说冯氏不记得,怕是太后初初见到这么个瓶子,也想不到太多,自然无从提点。”
我亦点头:“我原也不识得那瓶子,平日就偶尔拿出来摆一摆。是那日成国公府的老太夫人进宫来贺我有喜,一眼瞧见认出来了。大约也就她们几个老皇亲,对昭德太后时的事,还记得一些。”
德妃道:“这就难怪了。”
贤妃突然笑起来,一改往日的端肃样子:“天上帝王家,人间宰相府。好一个冯相,短短几载,竟比咱们娘家都要富有百倍。难怪人家女儿想方设法固宠,总有缘故的。如今看来,连藩王那儿的好东西都能谋来,咱们这位国相大人,哪里是一般二般的能耐?”
德妃冷笑:“这么些年,有多少人栽在冯氏手里,就有多少人栽在他冯光培手里。朝堂升迁,总要看国相脸色,如今说冯府家私万贯,也不为过。然而冯光培若真安分于此,大约还能善终善了。”
我勾唇笑,视线与她二人相触,问一旁端茶进来的净雯:“太后得了那个白玉瓶,是个什么说法?”
净雯静静道:“只说瞧着眼熟,倒也不曾说什么。”
我笑,转而望向德妃贤妃:“太后怕是要急了。”
这一句很快就成了真。
除夕那晚,太后特特颁下恩旨,赞杨卉孕育皇长子有大功,破格封其母为一品夫人,给予杨氏一门额外荣宠。
这是皇后母亲才能享有的尊荣,此番却独独赏给了杨氏,可谓用心良苦。
杨卉想也高兴,倒是夏沐有些不以为然,除夕夜宴后,来我宫里伴我守岁时,再说起此事,也免不了还是皱眉。
我只当是玩笑,听过耳就算了。
很快就到了桃李初绽时分,又是一年春来到,三年一度的大选迫在眉睫,平静的日子大约走到尽头了。
我在新人陆续进宫的热闹中,只日复一日待在静德宫固胎。
八个月的身孕,已经如同寻常妇人待产时的样子。
这一日正由方合扶着在后院踱步,那头秋覃小跑着近前来,脸上是少有的惶急神色,见了我劈头盖脸就道:“娘娘,不好了,姑姑让人捉去了审刑司。”
我听得一怔:“你说净雯?”
秋覃点头。
我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秋覃道:“方才简尤那头传来的话,说是印公公也牵扯其中。”
我听得越发心惊,也顾不得思索了,抬脚往外走。
方合刚要劝我,被我一眼看得垂下头去,只好小心翼翼扶住我出门去。
于是边走边问秋覃:“是为了什么缘故拿的人?”
秋覃摇头。
我又问:“印寿海怎么也牵扯进去了?”
秋覃就还是摇头。
如此一问三不知,只好作罢。
出了静德宫,本想去政元殿找夏沐求情,转念一想就止步了,改道去审刑司。
审刑司我并不是头一回踏足,依旧是一室的冤声连天。
讽刺的是,还是在当日关押明慧那间牢房里,我找到了净雯。
彼时净雯灰败了脸色缩在墙角,见了我双目大大一睁,复又平复下去,哑着嗓音道:“娘娘怀着皇子呢,怎的来了这儿?”
此情此景,跟当日我来此地探望明慧的时候,何曾相似。
然而我已经不是当日的我了。
我稳稳握住净雯双手,示意秋覃去门外守着,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净雯紧紧抿着下颚,目中有无穷无尽的恨意漫上来,然而也就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须臾的静默后,她喃喃道:“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您问奴婢,何以要全力助您。”
我点头:“你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故。”
净雯咬咬牙,像是豁出去了。
她跪倒在我身前:“奴婢的姐姐,本是先帝的雯妃。奴婢本姓方明净,而方氏一门……”净雯双目通红,她极力抿着泪意道:“方氏一门一百七十三口,于昭惠三十八年六月十三午时,皆被腰斩弃于市。”
她揪着我的衣袖,将上头一缕缕凤纹揪成痛苦的纹路。
我看得一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净雯,当下也哽咽了,哑声问:“是为了什么?”
净雯切齿道:“奴婢的姐姐,当年被指控谋害于妃滑胎在先,与人私通在后。先帝闻得于妃再无法生育,一怒之下,判了方氏一门株连。而我,因为自出生后就被寄养在庵堂,侥幸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