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余珍被点名了, 赶紧上前一步来跪下。
夏沐道:“将你知道的详细说来。”
余珍应是, 怯怯望太后一眼后又道:“冯妃娘娘落水那日,嫔妾正好在附近散步,无意中瞧见晚秋领了个人, 急匆匆从华清池那边来。嫔妾心中疑惑,想着晚秋这个奴婢倒也奇怪, 不搭救她主子,倒还有闲功夫带着个人在宫中闲逛。”
夏沐虽不予评论, 然而眸中却有重重叠叠的疑虑。
竹息忙道:“想来瑞常在那日撞见的, 正是晚秋急着去太医院请太医了。”
余珍诺诺道:“嫔妾原本也作如是想,然而事后想起来,晚秋是朝着东北向去的, 可太医院在西南方, 如此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竹息赔笑:“六宫宫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常在大约是看走眼了。就老奴所知, 那日晚秋可是片刻不离冯妃寸步的。且冯妃落水, 还是晚秋唤来的御林军。若真如瑞常在所言,晚秋岂不是有□□之术?必定是不能的。”
太后听得点头。
余珍道:“皇上,嫔妾方才真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点欺瞒皇上太后。且此事嫔妾的婢女香织也可以作证。”
竹息作沉吟状,向太后道:“其实此事真伪还在其次。然而香织既是常在身边人, 大约她所言,也就等同于常在的意思了。太后以为呢?”
太后深以为然地点头,又道:“捕风捉影而已, 确实当不得准。”
太后这一句方出口,那头德妃已经起身,微屈脖颈向夏沐道:“臣妾听瑞常在一席话,也想起了一事。”
夏沐大约料不到德妃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微微一愣后抬手:“你说。”
德妃稳稳道:“宫中有规矩,入夜后御林卫不可随意走动,须十步一人互为照应,纵使有紧急事要向上通报,也须三人成列在宫中奔走。”夏沐点头。德妃语气一转:“然而冯妃落水那日,臣妾却瞧见一个御林卫落单,急奔向东北宫门去。如此看来,臣妾当日所见,跟瑞常在所见到的,倒有些不谋而合。”
夏沐眉心微微一动。他睇德妃片刻后道:“德妃,你常日吃斋念佛,是不惯于说谎的。”
德妃点头。
夏沐阖目良久后突然睁目,头也不回吩咐印寿海:“去虞宸宫提人,朕要亲自审问。”
印寿海很麻利地应声而去。
于是晚秋很快就被带了来,见了殿内情形当下唬得一愣,不等夏沐问话,已经膝盖一弯朝夏沐跪了下去。
夏沐的视线雷电一般悬在晚秋身上,片刻后问:“朕问你,冯妃落水时,你在何处?都做了什么?”
晚秋被问得微微一愣,偷偷觑了眼太后后道:“回,皇上,奴婢那会儿,一直侍奉在娘娘左右,陪伴娘娘。”
夏沐又问:“不曾见过什么外人?”
晚秋拿眼去看竹息,口中道:“奴婢,没有。”
夏沐双眼眯起来:“那怎么有人告诉朕,说你那日偷偷领着个人往西南向去了?”
晚秋又被问得一怔。
竹息想要开口,夏沐道:“朕金口已开,既说了要亲自问话,旁人就不必插嘴了。”
竹息只好望太后一眼后闭嘴,太后大约也知道形势不妙,就只端然坐着静观其变。
晚秋诺诺半晌后道:“回皇上,奴婢真不记得了。”
夏沐冷笑,望一眼印寿海:“她既不记得,那就赐梳洗,洗到她统统记起来为止。不许叫她自尽!”
梳洗是以尺把长宽的铁刷子拖扯皮肉,据说梳洗后,全身再无一寸完整皮肉,而这刑法并不会当即致人死亡,拖上三四日是常有的事。
听闻当年有人受此酷刑,曾历经十二个日夜才全身溃烂流脓而死,被抬去乱葬冈时,一路过去,身上溃烂的皮肉簌簌掉落。
只想象那场景,都令人浑身哆嗦。
夏沐轻易不会动用此酷刑,晚秋想也听说过什么是梳洗,乍然听闻之下疯了似地哭起来,一壁砰砰冲夏沐磕头一壁道:“太后开恩,皇上开恩。太后救救奴婢,奴婢真什么都不晓得,太后开恩呐!”
太后急了:“皇帝,你这是做什么?”
夏沐道:“贱婢刁滑,朕也是迫不得已才下此狠手。她既有胆欺君罔上,想也不怕区区一个梳洗。”
太后沉喝:“皇帝!”
夏沐目色生寒:“前后桩桩件件事都直指她,朕如何能轻纵了?她若老实招来,朕或许还能从轻发落。如今她既不肯招认,那朕倒要看看,她这牙关到底能有多硬?可硬得过铁梳去?”
太后将凤杖敲得咚咚响,一脸的失望:“皇帝当知晓何为仁君!”
夏沐神情不改,脸上甚至有笑:“□□在马上取天下,当日扫清河东半城,方使贱民来降。可见人呢,都是有些硬骨头要治的。母后以为呢?”
这样的夏沐,别说一众低等妃嫔,怕是杨卉跟我这样常日见君的,都未必亲眼见过。
形势急转直下,诸妃吓得大气不敢出,我亦免不了胆寒。
太后不言语,极力维持着端然道:“哀家累了,都且跪安吧。皇帝留下,哀家有话说。”
于是诸妃如得了特赦,敛衣跪拜后急急退出殿去。
大约谁都知道,今日这番话,实在听得多了些。
出了颐宁宫,杨卉讪讪道:“皇后一贯悲天悯人,然而方才倒不见劝着皇上些。经了梳洗,那婢女多半也活不成咯。”
我淡淡道:“荣淑妃你都不敢说情,本宫自然更是不敢。且皇上在气头上,哪里是你我三言两语就劝得了的?唯有寄希望太后能劝说一二了。”
杨卉咯地一笑,然而也没说什么,由宫人搀扶着扬长而去。
***
太后与夏沐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而晚秋到底有没有招认,已经不再是宫人们所关心的,因为冯若兰隔日就被夏沐除去位份,降为最末等的更衣,非诏再不得出虞宸宫半步,算是变相的圈禁。
旨意一下,顿时引六宫皆哗然。
净雯将此事告诉我,我并没有觉得如何欢呼雀跃,只下意识护住小腹。从这一刻开始,我已同冯氏一党势如水火,未来每走一步,都可谓在刀尖上过活,我再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了,所以必定要慎重再慎重。
执一把剪子小心修剪天竺葵的花枝,一旁净雯静静道:“不晓得晚秋招没招认?”
我在静默须臾后道:“招与不招,皇上心里头一旦认定,还有区别么?”
净雯皱眉:“然而那木偶…?”
我淡漠笑:“她能在冯氏与人私会一事上欺君,还奢望皇上真信了她没用巫蛊谋害陈氏?”将剪子放下。“其实对与错,哪里是这么好分辨的?她既在顶要紧一桩上出了错,旁的事上,纵使真没错,谁还信?纵使是清白的,那也要皇上信她,才是真清白。否则就是白搭。”
净雯静默,复又道:“听闻太后气得病下了。此番太后栽赃娘娘不成,反连累冯氏被降为末等妃嫔,还遭圈禁,太后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我本能地绷紧了心弦。
如今我与太后,说有不共戴天之仇都不差。
而经了此番,太后只怕做梦都想将我生吞活剥,再不会留半分情面。
我自然也不需要她施舍的几分亲昵表象。
晚上夏沐过来看我,一身的疲惫并未尽除。
我只作不闻宫中变故,还是如往日那般,说些闲事给他解闷。
夏沐闲闲听了半晌,突然郑重了神色道:“陈氏滑胎的案子就到此为止。如今你有孕,朕只怕再生出什么事端,已经特特指了陆毓庭过来保胎。往后你一切吃穿用度都只经过他的手,想来这样能保险许多,朕也能安心。”
我点头:“陆大人的医术是很好的,臣妾不担心,皇上也不要担心。且陆大人也说了,臣妾这一胎怀得尚算稳妥。”
夏沐以手护住我小腹,神色温情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那一日朕吓着你了?”
我埋下头去:“有些。”
夏沐叹气:“朕也是迫不得已。”
我伸手挽住他脖子贴近他:“臣妾知道。君王自当有决断,妇人之仁只会因小失大,这些臣妾都明白。”
夏沐目中露出欣慰来,紧一紧搂着我的手:“总是清清最理解朕。”
我默默,视线落在夏沐一双手上。
想起那日在颐宁宫的种种,本能地还是觉得心惊,也感慨。
就是这双手,掌握着乾坤命运,生死存亡,自然也包括我的。所以我总要牢牢握住,唯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还有我的这个孩子。
于是伸手去握夏沐的手,这举动意外的取悦了夏沐。
夏沐深深看住我,以无限柔情的语气道:“兜兜转转十数载,最后与朕携手的,竟然还是清清,也唯有清清你最懂得朕。”
我抚着小腹,微笑出温婉的弧度:“皇上这是为了孩子,才说好听话哄我么?”
夏沐失笑:“是为了孩子,更是为了你。都是朕的真心话。”
我笑:“那就难怪听着这样肉麻了。”
夏沐撑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捏我鼻子:“真是磨人。竟然挑这会儿惹朕。”
我笑着偏头躲了躲,默默半晌后又道:“太后病下了,皇上也该亲自过去瞧瞧的。臣妾本想去颐宁宫侍疾。”看一眼小腹。“然而这身子实在不中用,只怕非但没法替皇上尽孝道,还要给颐宁宫增添一重麻烦。”
夏沐目中微微一闪,听我说得恳切也就应了:“知道了。其实非是朕不愿意孝敬母后,而是母后不肯见朕。太后这是气朕,朕也没法子。”
我试探着问:“冯妹妹的事,皇上不曾顾虑太后么?”
夏沐再提起来还是有怒气:“她自己行为不端,还妄图借太后脱罪!真异想天开!如今这样,已是朕格外开恩,还待如何?”夏沐叹一口气:“母后是非逼朕不可,然而证据确凿,还是朕冤枉了她不成?连她的近身侍婢都已招认不讳,实在不算朕冤没她!”
我推一推夏沐示意他不要动怒:“无论如何,事情过去也就罢了。然而母子本没有长久仇,大约再过些时日,太后就能释怀了。”
夏沐不吭声,像是在想着什么心思。
又过去几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这日晨起后正在梳妆,净雯凑近我喁喁道:“太后身子有起色了,闻得虞宸宫遭人轻贱,也不曾说什么。倒是有意接几位家老公卿家的孙女或重孙女进宫来,说是陪伴长公主读书,待长公主出嫁。”
我转念一想就笑了,拿起一枚花钿在眉心比了比:“这也是糊弄人的话。她这是围魏救赵呢,想着在这个紧要关头,能得几位老公卿帮衬一把,总好过看冯氏败落。要不怎么愿意把他们家孙女重孙女接进宫来,不定就有一两个让皇上瞧得上眼的。”
净雯道:“据说文家的女儿是个有颜色的。”
我失笑睇净雯一眼:“连这你都打听到了?可见太后真铁了心啊。”
净雯点头,又问我:“是否该让印寿海提放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