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路上,明慧陪在凤驾内,见我心神不宁,凑近我喁喁道:“娘娘做得极好。当断不断,不断自乱。这一生,咱们终究是要在宫里头度过了。旁的事,还是不听不沾为好。”
“知道了。”
听我只是随口应一句,再没了下文,明慧的心气也跟着低了,不无怜悯地轻轻一叹,叹得我心底微微一凉。
然而,眼下还有更不让人不省心的事要烦——王福全!
这样一个吃里爬外的人放在身边,到底是祸患。
明慧递杯茶到我手里,道:“迦南佛珠极香,太后必定是喜欢的。只是杨妃娘娘有孕,恐怕闻不得这么香的东西。”
彼时我正在闭目养神,心头微微一震。
差点忘了,杨妃既然有了身孕,自然格外金贵,此次祈福又是特特为的她,少不得要虚应一番。
这佛珠嘛,左右总是要送一串的。
“奴婢瞧那串青玉手镯水润光泽,给杨妃戴再好不过。”
“好,你看着办罢。”
太阳穴上隐隐作痛,我伸手欲捏,一双熟悉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我闭目道一声谢,静默片刻,喃喃问:“依你看,王福全像谁的人?”
“他么…?”明慧语气微凉,“他倒是想让咱们相信,跟杨妃有莫大关联。”
我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睁眼,不无赞赏觑她一眼,道:“浓墨重彩确也没错,目的倒是达到了,却未免落了刻意。他呢,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算个人才。”
“正是。他若果真是杨妃的人,又如何会将他主子往风口浪尖上推?眼下还怕别人不关注咸福宫么?今日过后,说有一千双眼睛盯着她杨氏,都不为过。”
“嗯——想来她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有全身而退的招数。”
“娘娘的意思是…?”
我拨一拨迦南串珠的珠粒,语调不改:“她那个人,应该没有表面看来胸无城府,平日的嚣张跋扈也不是平白无故装出来的。这个女人,我还看不透她。”
“娘娘这是抬举她了。奴婢瞧她,成不了多大气候。”
明慧不以为意,我摆手,正色道:“不记得了么?她是先摔一跤才知道有的胎,换个没心眼的,这样大的动静,还能保住刚生的胎气?”
“这……确实蹊跷。”
“我是不知道,她这戏想做给谁看?”
“呵呵,自然是想让皇上念她的劳苦,他日生子,也能一并论功受赏。”
我忍不住笑了:“你啊……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爱打趣人了。”轻轻叹一口气,“她若真能生个儿子,倒也好命。母凭子贵,皇上要论功行赏,谁能拦着?”
这一句只是无心之语,明慧却失落了,小心觑了觑我的神色,道:“娘娘也该为自个儿多多打算,今日那签文,也不晓得当不当准?”
我淡淡应付一句:“签文嘛,可信可不信罢。”
说完就想起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很清澈的一双眼,扮相再怎么老,眼睛里头的东西到底骗不了。自然,不留心细看,断然觉察不到。
何况,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谁能料到,竟有人敢假扮庙祝,与当今皇后明目张胆于佛门清净地私会?
而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来,还有一重更重要的缘由——字迹。
所谓观字识人,到底不假。
那样一手漂亮的草体,断然不是一两年练就的。
方才一番明里暗里的嘱咐,那人怕是听明白了。
然而,听明白还不够,必须放得下。
我并非他的故人,而他寻觅的故人,也早已不在,所以赴不赴约,都是一样,况且明知有诈,我万万不敢涉险。
我拍了拍明慧的手,示意她不必再揉了,喃喃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连巧馨都不行。也把这话一并嘱咐方合。”
“是。奴婢事后想想,都觉得事有蹊跷。”
“嗯——是奇怪了些。”
昨天才定了来普安寺进香,那人就得了消息,还扮成庙祝混在一群尼姑中间,已经不是“巧合”两个字可以解释了。
从明慧手里接过薏米汤喝了口,入口津甜,心也跟着放松了,可精神不能松懈,脑中千回百转:“总以为不争不吵,就能明哲保身,原来竟是奢望。”
我的叹息中满含无奈,“何必呢?我不曾碍到他人眼界,他们却非要置我于死地。”
明慧压一压声音,低眉正色道:“娘娘……终究是皇后。”
这话听着耳熟,想了想就记起来了,不觉失笑:“这话,仿佛净雯也说过。”
“她是个明白人。”
“确实,心思也缜密,平时要挑她的错,竟一点挑不出来。我想不出,皇上究竟为了什么,要把这样得力的人派来静德宫。”
话刚出口,似有冰棱一点溅在脑仁上,自己把自己惊到了。
皇帝,在监视我!
明慧不明就里,见我脸色微变,忙问:“娘娘?不舒服么?”
“没事。”
“您别操心了,万事总有太后在。咱们皇上又一向以孝治国,想来不会太过拂逆太后的意愿。”
我是太后本家侄女,有这层关系在,只须我安守本分,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抵不会轻言废弃。
然而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
如今太后健在,皇帝自然要以孝道为先,他日太后归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一辈子太久远,要操心的事无数。
所幸,我也没打算跟皇帝过一辈子。
“奴婢还是那句老话,有太后依傍固然好,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早日诞下皇嗣,方是正道啊。”
正道?邪道?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我抿唇不语,只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心急。路要一步步走,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那王福全…?”
“放心,我心里有数。”必定要好好寻个法子,把他的尾巴揪出来。
回到宫里已是日入时分,梳洗后草草用了晚膳,看书打发辰光。
巧馨到底年轻,哪里坐得住,带着秋昙拿了根银簪子挑灯花玩,偶尔挑破一朵,噼啪一声响。
据说灯花爆了,是吉星高照的好兆头。
王福全守在正殿角落里,全然恭顺。
我将他喊至跟前,笑道:“昨天累你白忙活一通了。”
王福全脸上有惶恐神色,道:“得娘娘赏识,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奴才只怪自个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为娘娘分忧。”
他这一句像是很真诚的样子,我感怀笑了:“这也是小事。来日方长,你就不必太放在心上了。此事确也巧合……”
我言尽于此再不多说,垂眸深思。
王福全转了转眼珠子,上前一步,小声道:“娘娘,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
“娘娘宽仁,不曾往歪处里想过。可奴才冷眼瞧着,昨日之事,恐怕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哦?你是否听说了什么?”
我双目直视于他,脸上有他预料中的震惊神色。
王福油滑一笑,垂眸恭顺道:“宫中闲言碎语太多,奴才本不该捕风捉影。只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奴才,不敢在娘娘跟前搬弄是非。只想提醒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哪。”
他的笑容含蓄而意味深长。
我双目微凝,拨了拨手腕的迦南珠串,喃喃道:“言下之意是…?”
王福全嘿嘿一笑,语义玩味:“皇后是顶顶尊贵人,又是太后最亲近的人,必定不怕小鬼作祟。”
他如此说,分明是暗示有人从中作梗。
我越发凝了眉眼,默想许多,正色道:“昨日之事,本宫也觉得蹊跷。只是……”再往下已不好多说,换了话题道,“杨妃有孕,这是天大的喜事,本宫也深感欣慰。皇上膝下唯有两位公主,杨氏这一胎若真能替皇家延续香火,也不枉费太后皇上疼爱,他日荣宠,必定无可限量。”
王福全如此精明一人,如何听不出我话里的隐忧,抬眸望我一眼,那一眼别具深意,继而黏腻腻笑了:“凭她再如何尊贵,总尊贵不过娘娘去。今日是奴才碎嘴,娘娘切莫挂怀才是。”
我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宽慰的话而展颜,反而越发生了心思。
长久的静默后,终是觉得不妥,强自振奋精神道:“好好的,尽说些伤感话了。下去罢,不必在这儿伺候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王福全谦恭之至地应一声是,出了殿去。我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不动声色笑了。
原来,他们动的是这份心思。
然而,以为挑动我去打杨妃这胎的主意,便能一箭双雕了?
这算盘打得倒响,可惜我怎能听风就是雨,任由他人玩弄于鼓掌间?
月色明媚,九天之上,一轮圆月格外饱满,洒下一天一地清辉,连衣襟袖上都被镀了一层流银般的微亮光泽。
我几乎忘了,今天是十五月圆夜。
按祖制,月圆之夜皇帝须在皇后宫中度过。
如今月上树梢,想来皇帝是不会来了。我无声无息松了口气,这样更好,免得相对无言,徒增尴尬。
月色皎皎,我穿一件素色窄腰宽袖的长衫立于廊檐下。
一身单薄,抖不尽都是寥落。
想起结婚那年的中秋节,月色如水,密密匝匝铺了一天一地,于凯的吻柔得像天边最后一朵流云,落在我额间发上。
他说:“清清,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依靠,也是你的家人。我会代替去世的爸妈,好好照顾你。”
时光荏苒,三年后的又一个中秋,准备了一桌饭菜等他回家,等到晚霞秋色退散,等到灯火阑珊,等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也没能等到那个男人半个身影。
原来,他所谓的一辈子,是这样短,短得让人心凉。
思绪纷繁间,一把低沉的嗓子从身后传来:“你在发呆?”